此生长乐 第六章 翩若惊鸿

“啊——嚏——！！！”

妙善是被自己的阿嚏声吵醒的。不知怎的，明明昨夜还好好的，今晨起来便觉得鼻腔里好似被呛了锅底灰，从鼻子里一直痒到头顶，只要略微张一张嘴，伴随而来的一定是剧烈的喷嚏。

“娘子可感觉好些？”三娘忙去架上取了巾帕打湿给她擦拭口鼻，一边轻抚着她的背。妙善虚弱地靠在三娘肩头，尤自不时抽搐着张大嘴巴，像一条搁浅的游鱼。

湿巾帕带来的水汽渐渐沁入她的鼻腔，仿佛带走了一点躁痒。妙善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又过了多时，她尝试着张开嘴巴，断断续续道：

“我鼻子痒的很，心口也……阿嚏！……也闷闷的。”话音未落，便又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三娘满眼都是心疼，忙将她搂在怀中，轻声抚慰：

“定是窗外的桂花太香，让娘子难过了。”说罢，大踏步行至窗前将窗掩好，回头却见妙善捂着心口歪倒在榻上不住发抖，原本就娇小的身躯缩成小小一团，更觉瘦小可怜。

赵三娘觉察出不对来。这样的情况以前在娘子身上也出现过，但也仅仅是打喷嚏流鼻涕而已，从未像今日这样严重，在她的身上，赵三娘甚至看到了王妃发病时的模样……

王妃！赵三娘忽然浑身一震，她三两步奔到门前，随手拉住一个小黄门，疾声道：

“快，找两个人去寻王妃和医士来，就说五娘子得了急症，快去！快去！”

那小黄门正打着瞌睡，冷不丁被赵三娘这么一吓，十分的困意瞬间消散了七八分，连连作揖小跑着往前院去了。

片刻后，长孙氏带着府中医士风风火火闯进寝阁，见女儿半伏在榻上不住的喘气，一双眼睛涨的通红，心下登时便凉了半截。

医士朝妙善行了一礼，而后便请长孙氏扶着妙善坐好，自己撩衣跪坐在妙善身边，衣袖徐徐舒开，露出一截白玉般的腕子，医士探出两根手指轻扣其上，轻轻寻找着她的脉搏。

“张先生，三青可是……患了气疾？”

看着医士轻蹙的眉头，长孙氏的心慢慢下沉，但还是抱着一丝希冀，小心翼翼地开口。

但得到的答案却笃定地令她感到绝望

“五娘子确是患了气疾，臣斗胆，其实这气疾自娘胎便有了，只是此时才发作而已。”

长孙氏心冷如冰，强打着精神道：

“我知道了，有劳张先生。”

张先生捻着胡须，目光在妙善与长孙氏之间飞速游走了一圈，再一开口时，语气已趋于缓和：

“不过五娘子身体健壮，所患的也仅是轻微气疾，只要平日注意少食辛辣油腻之物，莫要动气，春秋两季出门时避开花粉灰尘便好，若是保养得宜，长大后也并非没有痊愈的可能。”

“啊——嚏！”

话音未落，便听妙善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妙善揉着鼻子紧蹙着眉，双眸红肿，泫然欲泣。

长孙氏命人送张先生出去，看女儿一脸倦色，便将她抱在怀中轻轻摇晃。母亲身上淡淡的皂豆清香一缕一缕萦绕在她的鼻尖，抚慰着她因瘙痒而烦躁至极的心情。

“阿娘……我难受”

女孩儿闷闷的声音从她怀中悠悠飘出，像一只受伤的猫儿在呻吟。

长孙氏觉得一颗心都要被搅碎了，一面心疼女儿年幼便发病，一面怨恨自己为什么偏将这病传给了承乾和三青。

“三青不怕，一会儿吃了药就不难受了。”长孙氏一边轻拍着她的肩膀，一边引袖为她拭去唇角涎液，妙善窝在母亲怀中，努力让自己不去想瘙痒的鼻子，渐渐地竟真的缓解了许多。

大约一柱香的功夫，夏玉捧着药碗轻手轻脚地踱进来，长孙氏接过药碗，凑唇上去试过温度，而后递给女儿。

稠苦的药汁裹挟着一股奇异的酸涩瞬间涌入她的口腔。妙善紧蹙着眉，捏着鼻子咕咚咕咚往下灌，须臾便喝完了整整一碗汤药。

一颗甜丝儿丝儿的蜜枣饯入口，中和了她满嘴苦涩。妙善接连吃了两颗，欲伸手再去拿时，却被长孙氏将手挡回：

“不能再吃了，会坏牙的。”

妙善不敢反抗，乖乖缩回手，转去拿小几上的热汤盏。

接下来的时间依旧痛苦而漫长，鼻腔的瘙痒并未有明显的减退。但好在长孙氏一直陪在她身边，或讲些自己少时的奇闻轶事，或弹几曲悠扬舒缓的琴曲。大约半个时辰后，许是药劲慢慢上来，妙善也从端坐渐渐变成斜靠，最后终于支持不住，一头栽入枕中，伴着长孙氏低沉的琴声朦胧睡去。

长孙氏舒了口气，招手叫夏玉过来守在榻边，自己仍带着侍女回转前厅。

兄长此番自蒲州先行回京，想是二郎有些急事须报以自己知晓。上天保佑，让二郎在蒲州平安无事，早日回家。

一个时辰后

榻上平平舒展的人略微动了动身子，随之而来的是三声响亮的喷嚏。

夏玉打起帘子，对着榻上之人笑道

“从今以后，娘子每每晨起可不用再高声唤人来侍奉了。”

妙善揉着鼻子，狠狠瞪了他一眼。奈何她生的粉团一般，就算做出如此凶狠状，也只显得娇憨可爱。

“我阿娘呢？”妙善朝他身后望去，却并不见长孙氏身影，遂问道。

夏玉含笑答道：“听说长孙大郎前来王府拜访，王妃一早便去前厅迎客了。”

“舅舅来了？阿娘怎么不叫醒我呢！”妙善从榻上弹起，赤足奔到镜前打量着自己的面容，一面高声喊道：

“三娘，快过来帮我梳头。”

夏玉提着鞋跟在她后面，半跪下身子给她将鞋穿好，道：“王妃特意嘱咐臣不让娘子出寝阁，娘子此时出去，可又要发病了。更何况此时长孙大郎许是早已离去了，娘子去了恐也是一场空。”

听他一番言论，妙善有些动摇。但还是很想很想去见舅舅一面，遂拉着他的衣袖轻轻摇晃，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阿玉，你就让我去嘛，我一定不会让阿娘罚你的。”

一声“阿玉”，击溃了他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让他的心软的一塌糊涂。此时莫说是让自己同意她出去，就算是要自己立时杀一个人回来，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好吧，但娘子要答应臣，只能远远的看一眼，不能让王妃发现了。”夏玉认命一般地叹了口气，低声道。

“一定不会的！阿玉最好了！”女孩儿欢呼一声，跑跳着去寻簇新的漂亮衣衫，独留夏玉一人立在原地。夏玉笑着摇摇头，从她妆奁中取出一块素白巾帕，待她收拾妥当，便上前将巾帕给她兜在面上。

“我们快些走，晚些就看不到舅舅了。”

将要见到舅父的欣喜溢于言表，妙善一身病也仿佛立时便好了，拉着夏玉飞也似的往垂拱殿去。

这边厢长孙氏正向自家兄长询问李世民屯兵蒲州之境况，无意间瞥见前方山河千里乌木银丝画屏中好似有一道黑影迅速掠过，那黑影身量颇矮小，头上还竖起一对神似猫耳朵的尖角。还以为是哪只猫儿作祟，便回首叫秋娘前去将猫赶走。

秋娘应声而去，可谁知抱出来的哪里是误闯垂拱殿的野猫，乃是一只偷听墙角的“三青猫”。

看女儿垂头丧气的跟着秋娘出来，长孙氏有些恼火，又看夏玉也随之从门外垂首走进来，遂稍稍放下了心，但还是生出几分责备之意，嗔道

“夏玉，我让你看着五娘子，你怎么任由她乱跑？”

夏玉撩衣跪下，亦不为自己辩驳，只默然跪着。

妙善也随之跪下，低声道：“是我命令夏玉让他带我来垂拱殿，他也是奉命行事，还望阿娘宽恕于他。”

“我让你……”

“好了观音婢。我与小五好容易见一回，就不要责怪她了。”

一道温和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妙善抬头，对上长孙无忌含笑的双眼。

与妙善前世的记忆不同，此时的长孙无忌还很年轻，是个高高壮壮却又眉目清俊的郎君，他的样貌与长孙氏有六七分相似，只是更为英气。此时正微笑望着自己。妙善眼珠一转，怯怯拉住他的衣袖，瘪着嘴喊了一声：

“舅舅……”

长孙无忌笑着将她抱起，对妹妹道：“我想小五也是急着见我，王妃难道想拦着不让我与甥女相见吗？”

长孙氏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跟着笑了一声，道：“我哪敢拦着不让你舅甥见面。”说罢，又朝妙善道：

“三青，还不与舅舅见礼。”

妙善于是乖巧站定，朝长孙无忌深深一拜，笑道：“丽质见过舅舅，舅舅万安。”

“小五真乖。”长孙无忌将妙善抱于膝上逗弄，或摸摸她头顶的双髻，或捏捏她小巧的耳垂，根本无心与妹妹说话。

长孙氏暗暗叹了口气，道：“三青，我和你舅舅还有些正事要说，你和夏玉先自己去花园玩好吗？”

“好”妙善一口应下，轻轻巧巧从舅舅膝上跳下来，朝着长孙氏兄妹二人各行了一礼，复又一阵风似的奔出了垂拱殿。

本来她来垂拱殿也只是为了见舅舅一面，顺便打听一下阿耶的消息，如今舅舅也见过了，他们二人在自己面前却也只字不提阿耶，呆在那里也无甚意义，还不如趁此机会在寝阁外多玩一会儿。

夏玉此时从后面追上来，仍从袖中掏出巾帕给她戴上

“方才在殿中娘子不戴也便罢了，这花园里全是花粉灰尘，娘子再发病了可怎么好。”

“我知道的阿玉，我不会再把它摘下来啦，我会好好戴着。”妙善眨巴了一下唯一露出的眼睛，一剪秋瞳中波光粼粼。

二人遂一前一后在园中散步，宏义宫后花园不很大每一寸土地都得到了最大的利用，可谓一步一景，令人观之目不暇接，其中美景又以凤翎池最为出彩。

凤翎池乃是连接清明渠的一方活水，因形似凤翎而得名。凤翎池水清澈见底，夹岸种着桃树，每至阳春三月，桃花盛开，一片落英缤纷之景。漫步其中，仿若置身陶渊明“桃花源”中。

可惜此时正是八月下旬，桃花早已凋谢，唯剩一眼寒渠而已。

“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妙善蹲在渠边，看着自己水中倒影，喃喃道。

“娘子怎么想起《桃花源记》了？”夏玉负手立于妙善身后，将她娇小身躯笼在自己的身影下。

“没什么，只是有感而发。”妙善叹了口气，伸手随意撩拨了一下池水，初秋的水已有几分凉意，寒气瞬间从她的指尖蔓延至心口，妙善浑身打了个寒颤，默默收回了手。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驾乎蘅皋……”

桃林之中，忽听一人高声吟诵，其声嘹亮，抑扬顿挫，但尾音带着一丝诡异的沙哑质感。这声音乍然而起，却好似是这桃树成了精，在此学着世人作吟哦之事。

妙善浑身一抖，忙回身望去，却见桃叶斑驳中有一人分花拂柳缓缓而来。

那人与夏玉一般年纪，穿着一身绛色联珠纹圆领缺胯袍，他一道走，一道不住反复吟哦《洛神赋》词句，侧目垂首，不时以手中竹简轻点额头，做冥思之状，似是并未注意到不远处的主仆二人，朝着他们直直走过来。

“你是何人？”妙善忍不住上前，叉着腰大声问道。

那少年被唬了一跳，下意识顿住身形，却看自己身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娇小女童，那女童装扮甚是贵气，但面上兜着巾帕，只露出一双极美极美的瑞凤眼。

他慌忙作揖打拱：“在下无心冲撞小娘子，实在是方才醉心辞句，未曾看到小娘子与这位小郎君，失礼了。”

说罢，又侧身朝夏玉行了一礼。夏玉忙拱手回礼。

“你为何要反复吟诵《洛神赋》呢？”妙善忽然来了兴致，决心与他好好交谈一番，索性随便捏了个话来问他，谁知这少年竟然真的思考了许久，认真答道：

“阿耶说，要想画好洛神，须得先参悟《洛神赋》中的深意，只有这样，才能得其神韵，而非只是绘出其表象。所以，我才将《洛神赋》反复吟诵。”

“你也喜爱作画？！”妙善双眸俶尔亮起来，语气中是难掩的激动。

“……是，我已经学了三年有余了。”少年缓缓道。

“怪不得你已经开始画仕女图了，真羡慕你啊，我还不知何时才能画出一幅洛神赋图来呢。”

少年笑着安慰她：“只要小娘子肯学，终有一日会画出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洛神。”

妙善忽而又笑道：“既如此，你应该算作我的师兄了。诶，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哪家的郎君啊？我以后也好和我兄长去你府上拜会。”

“在下是长……”

“娘子！娘子！”忽然自远处传来一声高呼。妙善回头一瞧，见是乳母赵三娘招着手朝自己奔来，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道

“药煎好了，娘子快随婢子回去吧，再晚王妃又要怪罪了。”

妙善一听长孙氏也在，忙对少年矮身一福，急道：

“我先走了，以后等你再来王府，一定要派人来告诉我，我就住在王府后院那座二层的阁楼里，到时我们再共品丹青。”说罢，伸手遥遥向南一指，还不等少年反应，提着裙摆便飞奔着投入赵三娘的怀抱。

那少年盯着这来去如风的女子怔了半晌，忽然“噗嗤”笑出声来，连连摇头叹道：

她也不知是秦王的哪个女儿，竟像个娇小的金丝雀儿般高贵却又灵动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