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邪传 第四章 苦海

第四章苦海

那双灵动的眼睛瞟了鬼王几眼，若有所思地转了转，重新凝聚在鬼厉身上。突兀地道：“这只是一锅普通的汤，只因加了一味叫遗忘的调料，抵过了曾经的山盟海誓。没有什么磐石真的不移，世间最残酷的事是等待……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苍老……等到昙花再开，等到风景看透，饮尽孟婆汤的刹那，没有和着泪水吞咽……”白衣女子轻灵地一转身，舀起一瓢汤水，递到跟前，凄楚地道：“你想尝尝吗？”

鬼厉悠悠地长舒一口气，沧桑地眼神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心平气和地讲起了一个故事。话说有一段恋人喝过孟婆汤，走过奈何桥，轮回转世。第一世，悲悲戚戚，终不得善果，双双殉情。那女子道：“既不回头，何必顾忌。既然无缘，何需誓言。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日何夕，君已陌路。”约定了再不相见，让曾经的曾经烟飞烟灭，一生爱恨情仇，一世浮沉得失，都随这碗孟婆汤遗忘得干干净净。今生牵挂之人，今生痛恨之人，来生都形同陌路，相见不识。世间的每个人在这里都有自

己的一只碗，碗里的孟婆汤，其实就是活着的人一生所流的泪。

“本是一锅普通的汤，只因加了一味叫做遗忘的调料，那便是泪海的忘情之水，不是吗？”这一反问反倒让白衣女子大吃一惊，手中的汤碗应声而碎。幸好鬼厉只是简单一问，别无他意，继续讲着听来的故事。

悠悠回响的是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恨人事无常，到底只能暗自神伤。

第二世，两人各自为人，天南海北，本无相见的机会。偶然的机缘让两人又遇见了，虽然他们忘了彼此，忘了曾经的一切，可是依然互生情愫，天长日久，彼此倾心。正如前世一般，命运多舛，有缘无分，最终又轮回在奈何桥边。半推半就,颤颤微微……将汤一饮而尽，终究没人逃的脱，终究要喝的一点不少,一点不多……

他们发下恶毒的诅咒，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一旦相遇那些过往的回忆就会迸发出来，带着在一起的渴望相聚，然而短暂的相聚也改变不了终将分离的事实，不可能依然是不可能，相聚只是一种饮鸩止渴的安慰罢了。“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所谓约定在注定到来的离别面前显得都是苍白无力的，既然已经缘分已尽，何必藕断丝连牵扯不清？然而那些花前月下的约定却萦绕脑海心头，挥之不去，让人怎能不想再续姻缘？

第三世，依然如此，惨淡收场。那一段珍惜，那一段情意所留下的痕迹是怎样也无法抹除的，因为爱到深处爱到酴醾，当分离之后只剩下了故人的回忆，在一遍遍重温回忆的过程中一遍遍扯开伤口，使它一直无法治愈。这种每每生生撕裂伤口的痛，让人悔当初，真心相惜。何为正？何为误？爱上了终将分离的人便是误吗？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到底怎样才能彻底忘记？到底怎样才可以摆脱轮回一般生生不息的相思？最后终于说出口的“要我如何忘掉你”的话语其中的悲凄，绵远悠长。那种微弱的痛楚，从目力所及的字间一直流落到心口，酸楚之情油然而生。

每个人活着的时候，都会落泪：因喜，因悲，因痛，因恨，因愁，因爱。生命不息，泪海不枯。孟婆将他们一滴一滴的泪，煎熬成汤，在他们离开人间，走上奈何桥头的时候，让他们喝下去，忘却活着时的爱恨情愁，干干净净，重新进入六道轮回。

听完这凄婉的故事，白衣女子脸色苍白如雪，就连一直心无旁骛的青衣微微蹙眉。一段记忆有三世那么长，到最后要用一碗水去遗忘，千年寂寞后你重见阳光，还是转头又纵身跳火海化成凤凰？

鬼厉玩味地阴森一笑，声色俱厉地叱问道：“这水沾了俗世之情已是浊物，一世的生死只不过过往烟云，所谓的孟婆汤可真能让人彻底遗忘？在轮回的面前，微不足道，饮尽又何妨，不饮又何妨？”

遥远的铃声轻颤，在天边渺茫的响起，再沉落……

那是奈何桥上，亡魂不舍昼夜的歌声……

奈何桥上,来者形形色色，有木然,有平静,有狰狞,有恐惧……

前生再怎么深恋，走在这奈何桥上也是步履稳稳，丝毫不乱……

桥这边寂寂无声……因为心死,失了往生的记忆……

桥那边哀哀呛天……因为心动,忘不掉今世的缠缠绵绵。

不是每个人都会心甘情愿地喝下孟婆汤。这一生，总会有爱过的人不想忘却。孟婆会告诉他：你为她一生所流的泪都熬成了这碗汤，喝下它，就是喝下了你对她的爱。来的人眼中最后的一抹记忆便是他今生挚爱的人，喝下汤，眼里的人影慢慢淡去，眸子如初生婴儿般清彻。

“即便你说的有理，不饮孟婆汤过不得奈何桥，千百年来如此，岂可因噎废食，以偏概全。若不饮便要跳入忘川河，等上千年才能投胎。千年之中，你或许会看到桥上走过今生最爱的人，但是言语不能相通，你看得见她，她看不见你。千年之中，你看见她走过一遍又一遍奈何桥，喝过一碗又一碗孟婆汤，你盼她不喝孟婆汤，又怕她受不得忘川河中千年煎熬之苦。千年之后若心念不灭，还能记得前生事，便可重入人间，去寻前生最爱的人。”青衣说罢，也是厉声一问：“你是饮这一碗孟婆汤，还是等上一千年？”

在场的众人都为难了，无论如何选择，都将陷入两难之境。这青衣看似文文静静，口诛笔伐，三言两语便挽回了颓势。不等鬼厉深思熟虑，又是凌厉一击，震撼全场。“曾也有一个女子，碧衣如故，似水若瑶，这两样都没选，阎君震怒，将其魂魄打入无间地狱。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左浩天脸色大变，心惊肉跳，见情形不妙，飞身闪出，揽在青衣面前。

“你找死！”鬼厉像是从无间地狱逃脱出来的邪魔，周身似火，黑云遮空，一瞬间将气息升华至巅峰。混沌无序的“天火”感受到那份震怒，为其所引，两者融合，瞬发而至。

白色的火焰狂ye地袭来，蛟龙出海，一飞冲天。穿过左浩天的前胸，不停歇地冲向青衣。

那女子此刻也是吓得花容失色，这火焰太过诡异，连他也不能阻其片刻。“临水照影，盈不求概！”腰身后倾，弯成一把弓弦，双臂缓缓打开，十指如兰花般舒展，一滴精血从指尖跳出，嵌入那盈盈碧水中，虚无的空气凝成水幕。境界初成，绵绵无际，微微松了一口气。

冰火两重天，高傲的龙之息横扫而过，水幕一触即溃，挥发成云，更助威势。壮士断腕，扔出手中的一件法宝，飞身后撤。噼里啪啦，一阵雷鸣，连环闪爆，稍有停顿，去势不减。饶是如此，鬓发也被焚得枯黄，多处受创，衣不遮体，狼狈之极，死里逃生。

白焰一击不中，四散开来，一个转身幻化成一朵莲花，从侧面围了过来，大有不死不休之象。

这么一会儿的间歇，左浩天横眉怒目，带着惶恐之色，大喝一声，“你疯了吗？忘了我们来此的目的吗？你再不停手，引来判官可就悔之晚矣。”

火焰中的鬼厉已经扑到轻易跟前，犹豫地转了几个圈，哼了一声，恢复了真身，危机总算解除了。

与白衣女子对峙的鬼王也冷静了下来，只是脸色阴沉的吓人，看样子一言不合，便要大大出手。四周弥漫着暴烈的味道，枯叶之蝶，遇火自燃。

左浩天强颜欢笑，尴尬地拍打着火苗，可那白焰异常强劲，滴水不进，奈何不了他。胸前的黑洞散发出浓浓的焦味，愈演愈烈，不可阻挡。受其重创，看去并无大碍。“不想我死，就将这火焰灭了吧，呵呵……”

以他的修为说出这话，等于是求饶了，心中的苦闷可想而知。

冷静下来，鬼厉的五脏六腑像是都在喷火，一片焦灼，血液更像是烈酒，顺着经络将这份痛苦遍布全身。肚腹揪成一团，酸甜苦辣，五味俱全，一阵阵抽搐。“那是什么？”虽有疑问，还是手搭在肩上，将焰火悉数收了回来。

“误会，都是误会，两位姑娘切莫在意，冤冤相报何时了，回头是岸！”

白衣女子恨极了左浩天，已有逐客之意，讥讽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那为何我回头看到的依旧是那茫茫的江水呢？”

“苦海非海,苦亦非苦。彼岸非岸,解脱涅磐。苦海是人生的沉沦之苦，岸是心的解脱，海不是真海，岸也不是真岸，我们无法超脱这皮囊，但可以把沉沦的心跳出那无尽的沉沦之苦！”

针锋相对，那女子轻蔑地又道：“没有此岸哪来的彼岸，若是世人都上了岸，又哪来的苦海？所谓苦海，只是放不下的一切，所谓岸，只不过是另一片苦海。”

接连被讽刺，左浩天也有些忍无可忍，暗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此言不虚！嘴上还是平静地道：“不入苦海，怎知苦海苦，不知苦海苦，又何来生慈悲之心！苦海之苦来自yu望，少欲虽说不一定上岸，但至少总比泡在海里面好得多。苦海无涯不信佛，回头是岸得皈依。”

这一次，白衣女子没有再接过话茬，朝着青衣示意，二女缓步进入了“孟婆栈”，在没有露面。

“走吧，看来我们已经不受欢迎了，不要我要告诉你的是铁围城便是漂浮在苦海之上的，我们很快就会相遇！”

鬼王就是鬼王，已明其意。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来源是佛经,为了度化众生，佛陀阐述世间种种苦难，六道轮回无穷尽,所以称无边,又是无边无际如海域,称苦海无边。轮回之说是佛家的核心，在没有觉悟前横竖都是苦，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围之以城。“轮回池”在铁围城中，自然而然，顾名思义。

在佛看来世间的一切都是人yu望生成的幻象，人活在yu望之中，一生奔波劳苦究竟是空，那怕在生命中仅有的欢乐也不过是刀锋上的蜜，所以苦海无涯是说人愈追逐便愈陷愈深，终究难以超脱，回头是回归自己的内心，佛经说“不增不减”，就是告诉人们，每个人都有佛根只不过被后天的红尘遮了本性，回头就是去发现这种佛性，以此来超度自己，免受世上的缘起之灾，最终见性成空认识真我，达到涅磐。

朗朗乾坤，孤单梭梭，萧萧星宇。一个人的天空，错在自己的挣扎、自己的执着。海无涯回头是岸，一切因果皆有定数。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世间一切皆缘。空空来空空去。尘世多扰，放下心欲，不欲不求。

那寥寥数语，在鬼厉心中翻江覆海，一时感叹无限。如果世间是个圆，我们始终要回到终点，走又何放来有何妨，生生死死，终不过是一场幻觉！

可我要告诉我自己，不要将遗憾留在心中，所以我尘缘未了。继续做我的人！我下了苦海，对我了来言，苦海至少可以远航，我不要上岸。至少死前的一瞬我不会后悔我的决定，一切随缘。我依然是个世俗的人，毕竟做人的机会只有这一生。

离孟婆栈越来越远，忘川之声渐不可闻，黄泉之水犹自在底下流淌。他心中的浪云久久难以平息，说什么看破红尘，悟道成空，我要那做什么？我这一生，不悟不透，还是要在这尘世的泥潭里打滚。

左浩天故意慢了下来，等鬼厉靠近了才幽幽而道：“铁围城也是传说中的奇迹之城，海市蜃楼，昙花一现，若是无缘，当真无从找寻。幸好在下家学渊源，知道一点端倪，曼陀罗花的尽头便是此城所在！”

随意应了一声“哦”，鬼厉忽然想起了花妖曼殊，叶妖沙华，匆匆一别，不知还有机缘相见吗？彼岸花开开彼岸，花开叶落永不见。因果注定一生死，三生石上前生缘。花叶生生两相错，奈何桥上等千年。孟婆一碗汤入腹，三途河畔忘情难。

彼岸，永远的对面。

忘川，前世的牵绊。

花开，似血的梦幻，复开始不可企及的缠绵。

叶落，永远的奢盼，轮回世世最残忍的惘然。

这一刻，他忽然有点明白花妖、叶妖的悲恋了。不由自主地叹息，大喜不若大悲，铭记不如忘记，是是非非，怎么能分得掉呢，好花，好花呀！

左浩天“嗯”了一声，脸有狐疑之色，却见鬼厉有顿悟之意，咕噜咕噜地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路尽隐香处，翩然雪海现。几人沿着小道一路而行，到此已是尽头，别无他途，依然不见曼殊沙华。地下黄泉之水蒸腾出的雾气稀薄地快要消散了，再往前一步便是断崖，徐徐清风清凉如水，深渊里雾气氤氲，云烟缥缈，别有一番景致。

几人都是修为了得，站在断崖前毫无惧意，风吹得衣衫鼓鼓的，翩翩欲飞。在那云雾缥缈之下，究竟藏着的是一片桃花源，又或是一泓碧水，人与鱼和谐地共享天公造物；再不济坠落深渊，共度一世的欢颜，羽化成仙。或者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桃花源，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月下星辰月下风，心上思念心上愁。落红无声空堕泪，残云无影月无踪。斩不断，千百年，泪痕风去；忘不了，一瞬间，地久天长。

孤影寂风里，月轮过，轻水寒。秀笔对镜轻描，红尘起，罹凝寒，逝水千里人未返。人未返，碧影如波，淡入忘川，对镜佳人独无欢。千年花开落千年，忘川水前盼忘川。伤心青丝三千丈，凄然红衣若魅魉。剪不开，一世缘，幽梦不断；放不下，千年情，海枯石烂。灯影寒窗外，湘竹泣，凝夜寒。渲染如画佳人，釉色淡，韵味含，九霄天下比翼还。比翼还，连理同生，早离纷然，如画眷侣共飘然。彼岸花开开彼岸，奈何桥前可奈何？

鬼王吁了一声，打断了几人的胡思乱想，沉吟了片刻，“已是尽头了，该往何处去？黄泉之水仍有雾气存在，莫非置之死地而后生，铁围城便在这深渊之下吗？”

“嗨，呼呼，虽然匪夷所思，猜想大胆，不过也有几分道理，鬼厉你觉得呢？”

冥冥之中，一种声音呼唤着鬼厉，近了，更近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前方飘荡在断崖间的雾中，传来一个柔和而带些凄婉的女子声音：“为何，永世的期盼，却只能换来遥远的彼岸。前世今生，我与你永远遥不可及的彼岸。水月镜花，只回想曾经刻骨铭心的爱恋；黄泉之上，漠然注视着来去匆匆的魂魄；泪梦红尘，终究抵不过时光无逆的荏苒。”

那女声婉转，轻声低吟，人影虽不见，却有一股哀伤气息，淡淡传来。鬼厉看了两人一眼，不见异样，这峭壁断崖，又是在这荒无人烟之处，只怕多半就是妖魅鬼怪。当下小心翼翼，往那声音处走去。

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