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川行 第六章 力挽狂澜之人

两人一骑走出宁远城，姜衡又问宁远指挥使多要了一匹马。他回过头淡定说道：“行了，别装晕了，你小子什么水平我不知道？”

前一刻还趴在他背上的唐知川一下子直起身，从马背上挑了下来，然后骑上了另一匹马，木讷地看着姜衡。

姜衡有些无奈，这小子之前突然醒来，跳下马朝北磕了三个头之后，他本以为唐知川会跟自己大打一场，没想到他直接昏倒过去。

他大约在宁远城，自己跟那些守军剑拔弩张的时候就已经醒了，只是那时姜衡心神劳累，没有察觉到，而唐知川也就一直装睡。

姜衡叹了口气，不敢直视眼前的木讷少年。

今天，他们两人受到了太多的冲击。锦州城的守军为了他们不惜以城破为代价，强行迎战。本以为他们深陷重围，抱了必死之志，可他敬重的千户大人，唐知川的义父吴梓却又摇身一变，成了神仙般的存在，却依旧为了他们能活下去，当那万人敌！

姜衡毕竟是唐知川的伍长，哪怕他心里清楚自己能活下来得益于唐知川，也有一丝恼火，但他没法在这少年面前再多说什么。

因为对于唐知川而言，他所面对的事实更加沉重。

姜衡有些后悔之前对着这个少年说那些话，他的本意是让他知道自己活下来是多么不容易，他不能死。可是现在姜衡觉得，自己告诉他是把多么重的担子压在了他的身上，也许对他而言，那么多人为他而死，他不仅不能死，而且不敢死了。

唐知川的脸上已经看不见任何表情，唯有一对眸子多了一丝深沉。

“伍长，你说千户大人这么厉害，他……应该会没事的吧！”唐知川突然说道。

姜衡有些心事，只是含糊地说了一句：“他不会有事的。”

“那，我如果去了他说的神符学院，是不是能变得像千户大人那么强？”

唐知川临别时叫了吴梓一声义父之后，称呼又变回了千户大人。

姜衡在关内只是个穷苦出生，甚至没有听说过什么神符学院，可他为了不让少年失望，点了点头说道：“你去了那好好学本事，应该也可能变得那么强的。”

事实上在昨天之前，他们甚至都没能见到如那黑衣刺客一般的高手，其实那人的反应速度和实力已经给姜衡带来了极大的震撼，可是他起码还在人的范畴，而他们的千户大人所表现的实力，实在让他对这个世界都怀疑了起来。

竟然有人能如神明一般飞天遁地，剑破长虹，在战场上如入无人之境，姜衡甚至想，如果像吴梓这样的猛人再多一些，战争是否就真的成了神仙打架。

可他想起，吴梓自身都无法改变改变战局，而且目前的战争依然需要靠普通士兵，姜衡有些好奇，吴梓口中的“力挽狂澜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

陈易德，字高阳。即将过四十九岁生辰的他还未来得及办宴席，便接到皇上的圣旨，派遣他重回辽东。

十年了，他又要回到那个让他昼夜殚精竭虑和牵挂的地方。

十年前他由于种种原因，被调离辽东，辽东的战局也趋于对峙，事实上，朝廷不希望辽东再起战事，大奉也需要短暂的和平来喘息。

他之后，还有过一任蓟辽督师，名为周延吉。他虽然只在任两年，却先后加修宁远城，再重修锦州城，之后再登、辽两地各设巡抚，步步为营，拒月罗于国门之外。

此后八年，辽东安宁，不得不说此人有一半功劳。

今夜陈易德夜访周延吉府邸，在京十年，他还第一次面见此人。

事实上在当时大多数京官眼中，陈易德能击退月罗不过是侥幸罢了。

可朝中无人知道，那一战，是怎么个空前绝后，将士人人赴死，天机炮师用尽生命来杀敌，同样还有数名他都无法想象的仁人志士，用尽自己的剑术神通深入月罗腹地，才重创月罗。

陈易德当时不过是被一介书生，虽有一身文韬武略，在战争中能做到的，也只有不放弃。

另外三者，缺一不可。

但有幸目睹过那一战的人，无不称赞陈易德的胆识过人，有勇有谋。

周延吉当今已六十高龄，他淡然地坐在长椅上，看着这个因为辽东战事，再次被启用的读书人。

和朝中大多数人一样，周延吉对这个首任蓟辽总督观感不佳，只因他在辽东时期的政策过于激进，辽东战事过于惨烈，最后只能被迫离任。

如今记得陈易德的，只有一些朝中老人了。

两人聊了聊辽东战局，老人有些皱眉，皇上怎么就特意安排这么个人去，是担心自己年老无力了？

周延吉是个急脾气，忍不住说道：“陈大人，你所讲的，不管是收复锦州，还是‘以辽人守辽土’不过都是具体的作战步骤，况且我在任时都实践过，你莫非想照搬以前那一套？”

周延吉冷笑一声，继续说道：“朝廷已不是当年了，以前的战略或许还可以帮助朝廷度过难关，可现在朝廷财政赤字多年，军费冗重，况且月罗这十年间韬光养晦，绝不是光凭借几门天机炮就可以重演宁远奇迹的了！”

陈易德正想开口，却被周延吉打断道：“你若是今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看我迟早可以收拾行李，准备南迁了！”

陈易德苦笑，怪不得老人家在朝堂上那般不受人待见，出了名的口舌不饶人啊！

但陈易德毫不生气于老人的拐弯抹角骂人的言语，再怎么说，他也是长辈，更何况老人不过是误解了自己之意。

早在半年前，陛下早已有复用他之意，招他入宫连夜攀谈，陛下让他把自己的战略思想暂时保密，不要轻易与人说道。而今日，看着急眼的老督师，他想了想，然后抬起头，直视着坐在长椅上的周延吉，说了四个字：

“主守，后战！”

这个六十多岁的老督师，听到这四个字后突然精神为之一振，竟一下从长椅上跳了起来，也顾不上什么年长不年长面子不面子了，老人激动得想说什么，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好，好啊！”

月罗铁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为此，大奉将领们被迫固守城池，甚至将才发明二十余年的天机炮用上战场，才勉强拖住月罗进攻的步伐。

可是哪怕二十年前，沈阳之战，大奉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哪怕当下锦州已失，坚守八年的防线崩塌，甚至未来可能丢失整个辽东，依然要出兵迎敌。

接下来两人坐下坦诚相见，攀谈甚久，陈易德直到后半夜才回。

虽然他提也未提天承十二年的贸然发兵，可周延吉现在愿意相信，陈督师肯定有不得已之处。

他走后，意犹未尽的老督师喃喃道，“我实不如高阳，他的军事才能，我十不及一。”

“哪怕全辽皆失，有陈易德一人，亦可力挽狂澜。”

五日之后，陈易德已赴辽东，一生坎坷，不受重用的前蓟辽督师周延吉病逝，享年六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