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照青来 雨夜糟乱行宫大忙

月末的月光总是不如阿青离开时明亮的，乌云掩去大部分月光，只留下个昏昏暗暗的弯钩悬挂在天上，月虽不亮，可星却密密麻麻地遍布在夜幕上，半明半暗地照在少女绯红的脸上，少女的青丝披在凤袍上，方才挽的发髻随着她的失重散在身上，如今光着如月皎洁的玉足踩在映着星空的水洼上，水洼踩出了碎花四溅，全到了侧身虚扶着她的阿青身上。

今夜的月不在天上，在沅月足下。

阿青摘下面具的那刻，众人都认出他来了，皆拉着他入席共饮，沅月不忍他一路辛苦赶回来还要应酬这些，当即就仗着自己饮了些般若汤，撅着嘴叫嚣着要他带她去看月亮，公主这般发话哪还有人敢拦，贞吾君笑着拉大家回席间继续把酒言欢，由着二人出了殿外，又安排了几名贞吾骑士悄悄跟随护卫。

说是不忍，这霸道的少女分明是想独占美人，拉着人就往马厩去，一人一匹红棕大马，驭着马就往新市边上的那条小溪奔去，那条小溪四处无光，看月亮再清楚不过，那少女如是说，阿青心内笑着，这醉鬼真是醉的任性，说看月亮就去看月亮，也当真是一言九鼎。

“阿青，脚凉。”沅月抬起一只掩在红裙下显得白皙娇嫩的小脚，少女身材偏瘦，纤细的脚踝骨节分明。

脚背上满是桃粉色，不知是天凉水洼冰冷给冻的还是吃醉了酒上身的红。

阿青不敢多看多想，一把拉着人打横抱起，脱下身上的外袍裹上她脚踝以下的皮肤，带着人往停马的方向走去。

沅月双手勾在他的脖子上，将人搂得紧紧的，冻得冰凉的小脸埋进了他温热的怀里，闷闷地问道：“阿青，这次入京，情况如何？”

醉成这样还能记得这个，阿青心中失笑，嘴上还是认真回答：“姐姐，影卫全没了，陛下当天就撤下了影司衙门，皇后也被废了，自己撞了墙，如今也没了，太子被废，现在叫德王，只是谦王没了娘，陛下封了他做太子，”想起来意想不到的那个人，还是问道：“黄谆俞不是太子党的吗？他那日还来劝陛下废后。”

“黄谆俞啊……他不是个小人，反而很是忠心，这话也许就是皇后教他的，为的就是留太子一条命活，此事关联重大，陛下这个人虽看重输赢，可他更爱养蛊，一旦有看到机会，就会给人留下，自己找乐子，如今皇后败了，可黄谆俞意想不到地出现了，此事引起他的兴趣，自然太子就成了德王，”沅月嗤笑着，用着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评价此事，忽然她想起来什么，问道：“他没跟你说什么吧？”

“没有。”

当然有，只是阿青不知道怎么说，皇帝提了好多次镇西王府，回来到现在，他还能时不时想起。

“嗯......”

少女不说话了，卷翘的睫毛扫过他的胸膛，阿青以为她睡着了，小心翼翼地把人正着身子放到马上，自己也稳稳地上了同一匹马不敢惊到她。

两人共乘一马，另一马也一步一步缓缓地跟着他们向行宫的路回去。

过了良久，假寐的少女才缓缓睁开眼睛，不再将脸埋在他怀里，双手还是勾着他的脖子，二人共乘一马上，离得极近，骑着马有些颠簸，少女肉肉的鼻尖蹭着他的喉结，“阿青，那你呢，你如何？”

忽然开口的声音有些嘶哑。

温热的鼻息喷在阿青的喉结上，他垂首去看沅月，沅月也垂着眸子并没有看他，平日里闪着莹光的鹿眼此刻有些暗淡，他单手提马绳，另一只手拥着她的背，越搂越紧，像要把人揉进怀里永远不让人离开一样，掩在阴影下的红唇终于缓缓勾起来，莹光又回到了眼中。

谁也没再开口说话，但是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好容易将人送回了寝殿，那少女又耍起了无赖，一定要他留下。

阿青看了看素灵，素灵掩嘴笑着：“侍君就留下吧，只是殿下未及笄，不可逾矩。”

少年闻言唰的就从脚后跟红到了头顶尖，结巴着道：“姑姑想哪里去，殿下不过是，咳，不过是想我伺候，姑姑放心吧。”

素灵留下个意会的笑，就拎着食盒离开了寝殿，走时还带了带门。

阿青叹了口气，只好自己面对这个醉得无赖的少女，“殿下休息吧。”

沅月依旧没有穿上绣鞋，身上才换了雪白的罗裙，红通通的脚踩在软绵的地毯上，一副准备就寝的样子，然而她并不休息，反而一步一步走向他，拉着他去楠木桌前坐下，给他盛了碗粥，递到他面前。

桌上的一桌子颜色鲜亮的正是方才素灵拎着食盒送来的清粥小菜。

这位五谷不勤的殿下给他盛了粥，这让他有些受宠若惊，这只怕是少女第一次给人盛粥罢，他惶惶开口：“姐姐.....”

“你一路赶回来辛苦了，颠簸一路不易吃荤腥，我让素灵喊小厨房单独给你备了些清淡的。”沅月单手撑首，好以整暇得侧坐在绣墩上，等他吃。

阿青笑了笑，拿起小银勺，舀了口粥往嘴里送，一路颠着马回来吃的都是干粮，清淡的肉粥润了嗓子，此刻才真的感觉到饿了，粥上飘着翠绿的葱花和炒过的肉末，看得人食指大动。

沅月又夹了几筷子雪菜，笋丝，黄瓜丝的小菜往他碗里送，就着小菜，不一会就见了底，还没等他自己去舀，沅月又递了碗新的盛满的粥过来。

他有些不敢去吃了，咽了口口水，向少女看去，两丝目光撞了个正着，她也在看他。

“姐姐是不是要赶我走了？”

“不是。”

“那怎么突然这样，这样.....”

“就是想对你好。”

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碗里方才让他食指大动的清粥，这会吃起来就没什么味道了。

沅月也看清楚了他的异状，心内叹气，自己难道以前待他不好吗？

“阿青，你给我盛一碗，般若汤饮多了，刚才宴上都没动筷子，这会看你吃得香，连带着我也有些饿了。”

给了台阶，阿青倒是精神了，端起她面前的小碗就盛了满满一碗放在她面前，拿起她的小银勺，舀了最上层的粥喂到她嘴前。

红唇张开，顺势接了这口粥。

阿青又拿着桌上放置的锦帕试了试她沾到粘腻粥水的嘴角。

她笑了笑，自己接过他手里的小银勺，兀自吃起来，只是没几口又饱了。

见到沅月这个样子，阿青又有些心疼，生活在哪样日日狡诈算计的地方，只怕饭都吃不好就要起来埋她阿爹送来的坑吧。

他有些埋怨自己，为何不够强大，忽然脑海中浮现了镇西王高大挺拔的身影。

“阿青，食不言，心中言也是言的。”沅月笑嘻嘻的话打断了他的神思。

阿青回以她一个安抚的笑，两下三下的吃完了碗里的粥，又盛了一碗。

看着少年狼吞虎咽的样子，沅月忍不住打趣：“哎呀，侍君这般能吃，本宫三年没俸禄，如何养得起。”

“姐姐胡说，田庄千亩，食邑三千，单一年的生息就够旧京人吃个两年呢。”阿青放下手里的碗，拿着锦帕擦了嘴角。

哎呀，这条锦帕，沅月这回是真笑了：“阿青呀，这条锦帕方才给我擦过呢。”

“啊？啊？”阿青吓得手里的帕子掉到了地上不自知，脑中直接跑起了万匹大马，扬起狂风怒号，兀自站起身打转，遮掩着面上的通红，这可如何是好......

沅月见状也不逗他了，拉着他坐下，像方才喂她一样喂了阿青一口粥，“你快吃，吃饱了本宫要歇息了。”

阿青如嚼蜡一般吃下那口粥。

又站起身，须臾，才决定往寝殿外走去，沅月叫住了他，“你上哪去？”

“回房睡觉。”他正过身子去看沅月。

沅月歪着脑袋，手指轻轻在饭桌上点着，红唇轻启：“不准走，我多日不见你，你就歇在我床边矮榻上，我看见你，安心些。”

她这样坚持，阿青从来没有拒绝过沅月，这次也一样，还是小声嘟囔着道：“那姐姐先上床榻，我给姐姐掩了被角再歇息。”

沅月对他笑了笑，喊了小鬟来撤桌子便摆了衣袖就往里间去，阿青跟着她进了里间，来过她的寝殿好些回，但这里是从未来过的。

梨木屏风遮挡着床榻，留了一丝神秘感，床头矮榻上的香炉飘着白蒙的香雾，迷了房间一屋子香，闻得人心旷神怡，梳妆镜台，写字用的高几长案，平日里做女红的小炕头，当然，他也从未见沅月做过女红，这个小炕头只是个摆设。

敞开的衣柜里面是供公主挑选来每日穿的罗裙披风锦袍，一些摆放整齐漂亮的精致摆件，什么镶金嵌玉的小孔雀之类的，这房间宽敞的很，摆上这些零零散散的东西并不拥挤反而林然有序。

之前跟着他逃难似的来旧京，一路上她是没有挑剔的，如今看来这样的房间才是真正适合这位金枝玉叶的。

“阿青，掩被角。”少女在他楞神的片刻早已进了被窝躺好，如今正侧着身子喊他。

阿青连忙过来给她掩被角，从前在江南在灵山寺也是这样，可如今到了她真正休息的地方，他才觉得有些羞意，连带着被角掩得有些心不在焉。

温热娇软的小手拉住了他的手腕，娇声从床榻上传了下来：“好啦，我就这么拉着你，你睡我矮榻上。”

阿青这才躺下，二人隔了一道踩墩的空余，似天堑，又似无物。

两人都闭上眼睛，实际上都没有睡着。

沅月想，如今阿青的身份曝光，不知还能陪她多久。

阿青却觉得，今夜真是古怪极了。

夜昏昏沉沉过了半，外面下起了小雨，沅月的左肩和后臀都传来了酸痛，她拉回了牵着阿青的小手，蜷缩着身子在被窝里，嘴里喊着疼，人也疼出一声冷汗，惊醒了矮榻上的阿青。

阿青半跪在她床前，喊着疼的是她，额上冒冷汗的却是阿青，他焦急的询问她：“姐姐怎么了，是不是肩上的伤没好全？”

沅月僵着身子摇摇头，蜷起的身体掩在柔软的被褥下，此刻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

等不到少女的回应，阿青只好先行冲出了大殿，冒着雨跑去往偏房敲门，门口守夜小鬟皆跟了上去：“青公子这是怎么了？”

阿青来不及应她们，只是重拍素灵的房门。

“姑姑，姑姑，殿下身子不适，快叫医官来！”偏房的木门被阿青拍得颤抖，快要散架似的。

素灵急急忙忙披了件外衫出来救了木门一命，她揉了揉睡得迷离的眼睛，见阿青发丝鬓间微微湿润，这样焦急的样子，心情顿感不好：“侍君，不是说了吗，殿下未及笄不可逾矩！”

“不是，不是这么回事，总之，姑姑你先去伺候殿下，我去请医官。”话已留下，又冒着雨向行宫的医官处冲去。

素灵也顾不得其他，领着小鬟，将外衫盖过头上就往公主寝殿跑。

推开房门，外边是嘀嘀嗒嗒的雨点落地声，里间传来微弱娇软的呻吟声，混杂在一起，她心道不好，在花厅备了个汤婆子就端进了里间。

少女蜷缩在被窝里，碎发零零碎碎地黏在满是冷汗的脸上，鬓角全被汗打湿了，小鬟接过素灵的汤婆子，掀开被褥的一口小角，将汤婆子塞进了她的怀里，她接过了汤婆子捂进去才好些，抬眼去看素灵，鼻音浓浓地：“姑姑，本宫的伤口处好疼。”

“殿下乖，阿青去请医官了。”素灵爱怜地拿着帕子给她擦汗，抚着她的头以作安慰，心中却对阿青有些不满。

雨势越发大起了，里头的情况也未见好转，医官娘子脱了身上的蓑衣，扔到殿门口守着的小鬟身上，踏着碎步小跑进了里间，行宫有两名医官，一男一女，外男有别，医官娘子专顾公主病痛，也正是如此，里头虽然危急，但医官入门治病，男子跟进去总是多有不便，于是阿青只能在花厅打转。

见公主此状，冷汗不断，眼神迷离，嘴里一直在呢喃。医官娘子连忙吩咐人去熬一锅姜水来，自己趴去床边掀开被褥，褪去公主肩上的衣裳看病况。

里头终于有了消息，要熬姜水，阿青这才奔出去，小鬟们跟在少年身后碎步跟着，落了大段距离。

灶火烧起座火红的小山，两小鬟看着灶台下的火，不断地添细柴，火势逐渐烧上了乌黑的锅底，又两小鬟舀着水往锅里添。

一旁的阿青拎刀削姜皮，切成丁块切了两三盘的样子就将姜末往锅里倒入。

他死死地盯着那口锅子，不敢松懈，生怕烧开了自己没看见不能第一时间送去。

方才添水的小鬟过来劝他：“公子，歇会罢，姜水烧滚还要好一会。”

他摇摇头，并不理会小鬟的话，还是坚持盯着，心中难受得不得了，这是怎么回事……从前也见她受过伤，这次是怎么了？无伤反痛。

终于锅里的水咕嘟冒泡撞上了锅盖，声音传出了外面，小鬟们急急摘开锅盖，一勺一勺舀进了铜盆里，才填满一个铜盆就被少年端走。

少年端着铜盆，小心地走在回廊上，避着顺屋檐流下的雨水，脚步沉重却快，满满的姜水一滴未落下，行至殿前，贞吾君等贞吾骑的几位将领都守在殿门口了，事情闹得大，行宫因公主身子不适引起的糟乱早已传至了旧京的贞吾骑衙门，几人来不及穿戴整齐，如今都是披件蓑衣就守在了殿门口。

阿青无意与他们打招呼，这也不是好时机，端着滚烫的姜水就要往里间走去，逐奴拦下他：“铜盆给小鬟，你和我们在这守着，公主与你男女有别。”

“去他的男女大防。”阿青不理他，伸出只手就是推开他，也不管逐奴被他推出去几步，径直往里头走去。

一路来，阿青见不到沅月的模样早已急疯了，如今逐奴撞上火气，也不管平时切磋是如何让着他的了，使了全力就将人往墙上推。

逐奴被推出几步，撞在廊下的木桩上，生生印出个人印来。

少年的态度有些惊到了几人，从前见了面要么彬彬有礼，要么木讷不语，如今，如今这.....

“听听他都说的什么，俺不服气。”逐奴揉揉肩膀，表情颇为气愤。

贞吾君瞟了印在木桩上的人印一眼，拧着的眉头道：“技不如人就该勤加练习，殿下现下不适，他不比你我更放松。”

“姜水来了，殿下如何了？”阿青将铜盆放置在踩墩上。

沅月已经不喊疼了，嗓子难受得紧，躺在被褥里止不住颤抖。

医官娘子见是他来，想着男女大防，还是将他推了出去：“姜水来了就好了，殿下是雨夜受过伤，伤处进了雨水湿气，如今再是雨天伤处就会酸痛的很，是后遗，往后到雨天，就拿姜水沐浴，可得缓解。”

素灵听后也有些不好意思，面上泛起红晕，自己真是急坏了，想到哪里去了都，青公子与殿下这么久，一向是以礼相处的。

阿青懵懵得被推至外间，他仔细想着医官娘子说的话，左肩受伤那日天气好得很，还被火一直烤，那剩下还一处伤便是......陛下罚的那处了，在雨夜受刑，那会进了湿气，往后可能每个雨天都会如此。

若是当时手中筹码够与陛下谈判，她还会如此吗？阿青有些不确定了。

贞吾君上前拍他的肩，他的神思被拉回清明，讷讷地看着眼前几人，拱手道：“方才多有得罪。”

“无妨，”贞吾君摇头，紧接着问道：“殿下如何了？”

“医官娘子说，是在雨夜受过伤，进了湿气，往后每个雨天可能都会如此。”

阿青的声音如蚊子呢喃，手上的动作也心不在焉的，还在思考方才想的事。

贞吾君却拧了眉，虽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可少年的态度很是奇怪，实际上是自从知道少年真实身份后，他做的每件事，贞吾君都会怀疑。

镇西王背叛带来的阴影藏在每个沈家小辈的心中，他幼时同沈家众人一同被下了大狱，昏暗可怖的牢房，蟑螂老鼠肆虐地在身上爬，仿佛赶走一批又来下一批一般，牢房里孩童的哭声，女人的安抚声，空气中飘着的恶臭，到现在想起来都有些呼吸困难，辽东虽苦些，可胜在有干净衣裳，可口饭菜，还有将士们对沈家的崇敬，大狱里只有难以回忆的过去，即便只在大狱中待了一年，可阴影永远没法磨灭，这是他孩童时候经历的。

他有些胸闷，不知是未好的伤还是想起来就呼吸困难的回忆。

贞吾君拉过阿青去了左侧的回廊，这里没有嘈杂喧嚣的声音，只有雨水一点一滴掉下来的动静，听着这个声音好一会，他猛吸一口雨天带了的湿润气息，仿佛这样才能镇定些，终于这口气叹出。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这个肖似他父亲俊美的少年，念道

“姜衾。”

阿青抬眼去看他，其实大家都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再去遮掩也不是长久之计，还不如大大方方承认了，于是他回应道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