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猫岛 三十一、海底金矿

又是霜降。

结束了夏眠的海参，纷纷从石缝里、石板下溜出来了。从生存法则的角度看，这是大自然在物竞天择的过程中对海参的恩眷——海参行动迟缓，夏季休眠恰好避开了在近岸繁衍生息的海洋生物的侵扰。

采捕期到了，每个人都蠢蠢欲动。大家都相信，今年的收成会更好。

“等今年挣了钱，我要去城里买一套最好的渔具。你还别说哈，大海给我的那套渔具使起来还真是顺手，摇轮时那种嘎嘎的声音听起来真受啊！”还没有挣到钱，竹竿儿心里就开始痒痒，筹划花钱的事儿了。

“你就别得瑟了，钓了一辈子鱼还没钓过人家大海的媳妇呢，说出去丢人！”黑皮边往船上装潜水衣边揶揄道。

“这也不怪竹竿儿。钓鱼有时就像打麻将，牌好不一定和，运气也是一方面嘛。”大眼儿跳出来为竹竿儿抱不平。

“你呀，三句话离不开本行。我看你要是拿了钱，十有八九是还要犯病。”二驴子噎了大眼儿一句。

“不敢啦，咱哥几个挣钱差不多，可现在就我什么都不趁。我要是有钱啦，就换辆车，现在这台车实在是太破了。”

“就是，瞧你那破车，说是碰海人开的都丢人。”更夫老孙头眯缝着眼笑道。

谈笑间来到采捕区。今天是个好天气，秋风将所有的潮气、雾气吹得没了踪影，而小北风也只是将海面吹出微微的褶皱。波澜不惊的海水搅不起一粒浮沙。看着湛蓝清澈的海水，林海一时兴起，决意穿上潜水服亲自下水。

大眼儿率先翻身入水，海面顿时激起一片清亮的水花。黑皮、竹竿儿也相继紧随而去。林海简单对二驴子交代几句也翻身拱进水中。

回头向上看，阳光透过秋日的万里晴空洒在海面上，被波动的水纹打碎摇曳着，闪烁着飘忽不定的波光。水很清，黑皮几个人的呼吸器冒上来的泡泡被穿透海水映射进来的阳光照得像一串串闪亮的银珠。畅游在这个神奇的海底世界，林海不由得感慨：大千世界神奇无比，他总是魔术师一样变着花样把不同的风景展示给你看。而潜水技术，使得人们有机会一睹祖先们难以企及的深海世界。

幸乎？悲乎？

这个深度的水域，按照人的生理能力，不借助任何器具几乎谁也无法深入，但是一对构造简单的脚蹼、一个小小的呼吸器打破了这里亿万年的平静。在这些设备出现之前，人们只有靠上天的恩赐才可能得到这里的宝藏。一场大风、大潮就会有很多海物被海浪卷到岸边来——被大潮涌上岸的乌鱼、海参，退潮后随手可拾的海螺，成片堆积在海滩的海蜇。大海像是一名拥有神奇聚宝盆的神仙，见财富多了就抓几把丢给人们，不久之后聚宝盆里又会装满宝贝。可是技术使得人们的手臂变得更长了，长到可以伸手到聚宝盆里直接抓取金银财宝。最可怕的是，有的时候甚至连繁衍财宝的种子也被掠食殆尽。

潜水衣里有很多泡泡，人体显得膨胀、臃肿，加上水的阻力，人在水底游动看起来有点像在海底挖取蛤蜊的海象。一行四人轻车熟路地找到富产海参的礁石、沙地，不断地往网兜里捡拾海参。他们自小就和大海打交道，虽然平时看起来歪瓜裂枣什么样的都有，但一下了水却是个个龙精虎眼的。胶皮潜水服虽然使得每个人看起来都很臃肿，但健硕有力的身躯与精湛的潜水技术相结合，身形灵活扭动，毫无笨拙之感。静静卧伏在沙地上的海参，巧妙地将其自身的颜色与外部环境融为一体，没有经验的人即便与其直面相对也未必能洞察其所在，但这些小伎俩又怎么能逃过在浪尖儿上长大的海碰子的火眼金睛呢？只见几个人一手持兜，一手拿着耙篱，紧贴着海底游动，不时将耙篱轻轻一搂，就会有一只肥硕的海参慢镜头一般浮起，网兜轻轻一探，海参便落进兜口。

游到一处礁石附近，大眼儿戳一戳林海，又指一指礁石缝隙，狭长的礁石缝隙里一溜趴着一排约六七公分大的鲍鱼。大眼儿操起铲子想要把它们铲下来，林海急忙摆手制止。鲍鱼再长大些，长到巴掌大小，价钱就会翻将近两番。螃蟹见到人的到来，很夸张地扬起一双大钳子示威，但对于人类来说这种恐吓是徒劳无益的。一只硕大的赤甲红螃蟹挥舞着一双巨钳，看起来竟有差不多小孩子胳膊粗，林海抬起手对准它，然后迅猛地一出手，径直捏住蟹壳，再一个甩手将其丢进网兜里。平时在海底称王称霸惯了的螃蟹哪里见过这个阵势，一时懵住了，张牙舞爪逃不出网兜，索性委身钻进海参堆里。或许在它看来，这样一群背着氧气瓶子冒着泡泡的神秘家伙，无异于地球人眼里的外星来客。大半年不被打扰的海底聚集了各种各样的鱼。鱼群舰队一样在海底游荡，见到林海一行到来，呼啦一下绕开了。林海手里的耙篱刚搂起一只海参，一条鳐鱼被惊扰，从沙地上掠起，拖着尾巴，忽闪着翅膀一样的身子贴着海底游走了。对于鱼儿们来说，遇到竹竿儿绝对是一场噩梦。一条卧在沙子里、身体的颜色和沙地融为一体、只露出一对眼睛的比目鱼居然也逃不过竹竿儿的火眼金睛。竹竿儿掏出潜水刀猛地一扎，一条一斤左右的比目鱼被刺中了，剧烈扑棱着的身子在海底搅起一团沙子。林海见状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

眼看网兜装满了海参，林海率先浮上海面将海参倒入塑料桶里，随即又潜入水中。如此几番循环往复，带来的塑料桶都被装得满满的。林海爬上船，扒下潜水服，坐在船舷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二驴子见状调侃道：“秀才，这就不行啦？这才哪到哪啊，咱们几个可是成年累月地这么干的啊！”

林海笑笑：“哥几个，比潜水我甘拜下风，不过只要练一练我也不会输给你们的。”

黑皮喘着粗气道：“嘿，小子，这回你怎么那么熊呢？上次光腚潜水你不是挺厉害的嘛！”

二驴子骂道：“说你傻吧，你还真傻，他穿着胶鞋呢，那么一蹬，就像游泳时的跳水一样，‘嗖’一下能蹿出多远啊！”

“‘嗖’一下？哦，敢情是这样啊！你们都知道啊！”

“谁不知道，就你这头黑猪不知道。”竹竿儿瞅了黑皮一眼嘲讽道。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开阔的海面传出去很远，将几只静静地浮在海面上的海鸥惊起，展翅掠身飞走了。

林海随手捡起一只海参。海参被握在手里，害羞似的将身体慢慢缩成一团，身子变得圆鼓鼓的。林海操起潜水刀，将海参顺着参体切开，鲜亮的参汤哧溜一下冒了出来，而参肚子里却并没有多少肠子。

“哎，你说这个海参怎么没有肠子呢？”大眼儿好奇地问道。

“海参虽然吃的是沙子，但是吸收的却是里面的浮游生物。浮游生物夏天浮到水温较高的海面进行繁殖，海参就会钻到石缝里夏眠，这之前就会吐空肠子。”林海解释道。

“睡觉就睡觉吧，吐肠子干什么啊？”黑皮懵懵懂懂没听懂。

大眼儿拍拍黑皮的肚子：“不吐干净了像你这样那么大的肚子能钻进石缝吗！”

众人又是大笑。

林海将海参在海水里简单一洗，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就咬起来了。这是他的习惯。以前家里穷，碰海没有干粮带，饿了就直接拣个头小、卖不出价钱的海参吃了补充体力。林海边吃边对众人说：“哥几个都吃啊，补养一下。那什么，今年第一次出海，就手现成的设备，大家下水捞些海胆、海螺什么的。咱就不出去吃了，各自赶的东西各自带回家给家里人尝尝鲜吧。”

众人闻言欢呼起来。竹竿儿嚷嚷道：“我别的就不要了，俺娘最爱喝海胆汤，我今天就弄个百八十斤的回家叫老娘把海胆开好了冻起来留着熬汤喝。”

“你可真他妈的孝顺，叫你老娘开海胆，是你爱喝海胆汤吧。”黑皮揶揄道。

“海胆汤还不简单吗？去海猫岛下面的礁石吧，那里的海胆比山上的草还多。”二驴子兴奋地喊道。

一行人满载而归。

林滨一早就候在岸边了。看到满满一舱的海参，林滨乐得合不上嘴，拍着林海的肩膀：“还是读书人看道远啊。今年的货明显比去年要好，价钱得往上抬一抬。”

“是啊，该抬一抬了。今年的可都是一等品，参皮子厚实。我看啊，十个头就能出一斤腌渍海参。”竹竿儿附和着。

“咱们的参是好东西，可是给黄鼠狼这班奸商一弄，名声可就坏了。”二驴子忿忿道。

“可不是吗。你们猜刚开始光腚碰子时，我往海参贩子家里送海参看见他们是怎么加工的吗？”林滨手里拿着一只海参像捏弹力球一样地把玩着。

“说过了，不就是糊咸盐吗？”林海说。

“糊咸盐不假，可是糊法太出格了。他们是糊了一层烘干再糊，一直到把参刺糊平了才罢手。”

“哦，我说黄鼠狼怎么这么喜欢咱们的海参，咱们的海参刺长，咸盐糊得多。奸商！”

众人听林海这么一骂不由得轰然一笑。

“嘘！奸商来了。”

“哎哟，我的小宝贝呃……”

日子好过了，人们也越来越注意身体保养了。有些人在困苦的时候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器官、肉体、道德、灵魂来换取金钱，待到爬山一样爬到金山的顶峰，才发现一直感觉很神秘的金山的背后什么也没有，而用来爬山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海参的神奇功效就像神话一样在社会上传播着，但是很多人只知道它对人身体有益，它到底是个什么却没几个人知晓。林海觉得，海参加工缺乏一个行业标准，以至于卖的明白，买的不明白。但具体是个什么标准呢？他也不知道，只是隐隐觉得有些东西是早晚要变的。

钞票终于落袋为安了，林滨感觉脚下踏实了起来。粗略地估算了一下，仅仅今年，林家就可以收回海上现有的投资了。

金钱和权利岂不是绝大多数人梦寐以求的吗？即便每个人都知道这一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丰厚的回报让林滨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憧憬：可以在这里建一座冰库，可以买几对渔船，以及其他很多很多。他觉得自己好像打开了一个魔瓶，可以实现自己所有的梦想。

但是林海却隐隐有一丝的不安，从林滨的身上，林海隐隐看到了黄毛的影子——拥有了这片海区并以为自己永远会是这片海的主人。他就像霸占了山林的大猩猩，气势汹汹、意气风发。林海知道，早晚有一天会有别的人站在这个位子上，倘若不能找到新的出路，高高地站在钱垛上的林滨会摔得很重、很疼。

但是，有哪只登基的狮王会去考虑被后来者打败、取代的下场呢？好事情就像是一只挠着你的胳肢窝的软软的小手，叫你想控制住不笑都没有可能，何况，接下来的日子海参的出货量一直都会不少，小手也会一直不停地挠。

这一年多对林家来说虽然历经了一些波折，但也算得上是喜事连连——财运亨通、人丁兴旺。林滨觉得老天对自己真是好。

确实很好，难道不是吗？

但林海却决定，出了年，自己就回到原先的生活中去。这里有林滨就足够了。

每个人都有一个最适合他的轨道，何况他的轨道是与另一个人并轨到一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