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绮堡 【007】[2018.04.26号 记/周四/雪]

我从来没有这样全神贯注在学校开办的一个会议上，也从未这样地自始至终情绪跌宕起伏。

当我第一个坐进E会议室的椅子上，期盼每一个接下来走进的人会是红恩·罗南，我的心里如有小鹿乱撞，忐忑不安，激动和恐惧轮番上阵，闹得我臊红了脸，以至于白风把他刚打外面冻冰凉的手放我额头上，嘘寒问暖，而我则很不领情地移开头，避开他的手，说了句：“我没事”，并把“我没事”说出来的态度更像是“你别多管闲事”。

白风还是那副温善快意的状态，冲我笑了笑，坐到我旁边座位。他不断跟我介绍陆续走进会议室的管理代表是谁谁谁，殊不知他的喋喋不休从我的右耳朵进，左耳朵直接冒了出去，飘到九霄云外了。我心里一直惦念着红恩·罗南，计划着每一种他走进来的时刻我脸上表情的可能，怎么样才能让他在看见我的第一眼就解读到我的歉意，并如何让我的歉意表达得不那么唐突、不失敬意，更不能让我的歉意过度，以至于让他一下子想起那晚不愉快的经历，适得其反，让他更加的厌恶我...

我扫视会议桌一周，算我在内已经到位三十六个人，红恩·罗南该到了，他为什么这么迟...折磨着我的心。

他难道不来了？我内心焦虑着，终于门外又听见脚步声，随后管明日出现在会议室门外，和他一起来的是那个不爱说话的女孩儿法西，白风说我是他推荐给管甸夫人的人选，而法西就是管明日推荐给管甸夫人的人选，当初管甸夫人只同意留下法西。

他们两个还没跨过门槛，只听见一个唤夏令夫人的声音从更后方传来，管明日和法西也都回头瞧看，我扫视了一圈，夏令夫人不在房间里，她在走廊上，在管明日和法西后面，有人叫住了她，然后我听见她客气地转身回应：“罗南先生？您今天系领带了...”

罗南来了！

然后是管明日和法西走进来的脚步声盖过了夏令夫人和红恩·罗南的低语声，我只能依稀听见他们在走廊里交谈，内容很简短，随后一个向远离去的脚步声和一个继续走进会议室的脚步声...

夏令夫人进来会议室，我万分失望，红恩·罗南走了。

我真想当即追出教室，可我的理智还是占据了鲁莽的上风，要留在黑绮堡，就要比在紫镇寄宿学校更加严守规矩才行。

黑绮校长没到场，非黑绮校长也没有到场，这次周会在夏令夫人的主持下开始了。

当我落寞的把注意力全部转移回会议室里，惊讶地发现有些座位上坐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块制成大体人形的彩色胶合板，胶合板人手位置处还有用胶带粘的一支笔...

白风告诉我，校职的职务里有些有不定期出差要求，但每周会议上出差人的空位必须要有录音笔记录会议内容，供出差者回来补进。为显得不至于太过突兀且能提醒两位校长都有谁还在外出，所以空位上放置上带有出差者肖像的板子人，与大家一同开会。虽不能如假包换，不过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沿用着这个传统。

我、白风、管明日还有法西，我们四个校职实习生坐在靠门的会议桌短边，在我们对面，靠窗一方的两个主位空缺，而除了我们以外的黑绮堡校职们均立场十分鲜明地分坐在会议桌的两侧长边，主位的左手边是黑绮人一派，右手边是非黑绮人一派。携带同类特征的个体按序坐在一起，这就使他们的特征更加明显化了...对比主位右手边非黑绮人一排，左边的黑绮人皮肤似乎是太阳晒得太少了，看上去要不是粉底打得太厚，就是皮肤保养得异常白皙，其实我知道既不是粉底也不是保养的作用，是他们吸血鬼的本质造就的。还有他们的体形的一致化被右边一排体态参差不齐、但看上去十分正常的非黑绮人衬托得更加格式化了。总而言之，那一排黑绮人给我的印象就是：病态而又精神饱满的气色烘托着沉着而又态度漠然的气质。

当大家都坐定的时候，战争的硝烟化作无形弥漫于对立双方的中间夹层，使空气变得沉重。

这紧张又压抑的会议环境制造给每一个人谨言慎行的紧箍咒。

白风对我普及完黑绮堡校职层的会议常识，我抬眼看到夏令夫人正以假惺惺的慈眉善目观望着我们两个，问：“你们交流完了吗？要是完了，下面就由我来说...”她坐在主位左手边的第一个位置。

“这次开会还是围绕之前一直僵持不决的三个问题，以及最近新出现的一个问题——病假请假。”夏令夫人话说到这料到会有人提出质疑，尤其是坐在非黑绮人一列中的一位夫人，屁股已经抬起一半了，“我知道，马黛夫人，没有落下，那件事先缓缓，这是黑绮校长的意思。”然后她朝其他校职露出“你们该懂得”的暗示表情，接着原来的话继续说下去...

“教务处干事汇报，有学生拿在医务室开出的一些感冒药的单子去找班主任请假一到三天不等，仅仅上周全校就出现九例，大上周三例，其中八例发生在小学学院。”夏令夫人说到这看了一眼拔厘先生，“趁这股小病请长假的风气还没刮起来之前我们觉得有必要立个规矩压制一下，什么病影响上课、什么病不影响上课，要有个概念。像感冒这种不吃药可以增强免疫力的小病小痛不应该为无端缺课打马虎眼。至于什么病影响上课，什么病不影响上课，之后我会跟校医务室人员单独开个会细谈，现经过黑绮校长和非黑绮校长两位校长的同意，新增规定——所有请病假者必须出具由校医务室盖章并带有‘影响上课’、‘建议休课几天’字样的病例条方可获行，否则班主任一概不准批假。规定将在这个月完善进校规校纪的文件明文里，完善之前从今天开始实行，请大家知晓。”

夏令夫人抬手扶了扶眼镜，仿佛眼镜蛇伸了伸它的蛇信子。紧接着她开始说下一个更为严肃又较为敏感的问题了，而我还在期盼红恩·罗南会中途返回参加会议。

“长久以来我们一直都在、每次会议都在关注的一个问题：巡逻队的人员划分。因为这关乎着校园环境安全问题，不容疏忽，所以三年来各种顾虑僵持不下，我们始终未能达成一致，罗南先生叮嘱这一学期一定要得出个结论，以后不再纠结。他希望各位在未来每周的会议中能够发表各自事先准备充实的论辩，明确自己的立场，没有中间地带。六个巡逻员到底是该维持原状，还是重新界定比例，重新界定比例的话比例又是如何，一切表现在数字上，含糊不清的态度和弃权态度不予以接受。”这段话讲完，夏令夫人又朝拔厘先生瞪了一眼。白风朝我点点头，意表他没有骗我，巡逻队的人员组成的确是个很大的问题，六个人全是吸血鬼，安保问题从武力上绝对可靠，可从不可控因素上反而与安保初衷背道而驰，非黑绮人都在担心他们会有攻击学生的潜在危险，更有甚者，包庇同类、协助同类...很多不堪入耳的话隐藏在人们心里只是不敢摆在会议桌上罢了。

“罗南校长叮嘱再拖这一个学期解决，那蚁格老夫人的意思呢？”

白风低声告诉我这个发言人是非黑绮人一方大学学院的院长，户轮先生。他说话的语气十分强势，和我的一个叔父很像，脸上总是挂着不屑于被旁人理解的傲慢，别人动作里每一个细枝末节都会引起他的注意和批判。户轮先生和夏令夫人两强相遇，火药味顿时喷发出来。这次会议显然是发生过不愉快的上一次会议的延续。夏令夫人有搪塞之意，户轮院长则有追究之必。

“蚁格夫人对这次会议没有指示...”

“没有指示，还是没有人去请教她老人家给出指示？”

简苏夫人协助夏令夫人上阵迎战了...“户轮先生又在说些难回答的话了，我和夏令夫人在开会前一同前去看望她老人家，只是她病痛加深，不愿见客，小护士转达我们她目前没什么指示，会议照常开就是，有问题请教罗南先生。”

我听见会议室外有脚步声停留，便集中注意力细细聆听，过不久出现另一个从相对方向跑过来的脚步声，然后两双脚的主人结伴而行，原来只是两个路过的学生而已，我神经质地以为会是他又回来了。我叹了口气，正在简苏夫人发言之后，这声本无关会议的叹息被夏令夫人和简苏夫人一同捕捉到，当成了我有意并大胆表达出来的立场...她们虎视眈眈瞪瞧着我，让我不知所措。

“原谅我出自本能的质疑，最后一句，恐怕是某人自己杜撰出的吧？”坐在户轮先生右手边的另一个男人附和着户轮先生笑语道，这个人是大学学院的副院长，叫匹麋先生，外强中干。

夏令夫人露出对看一丘之貉的蔑视神情，阵脚固若金汤。

“蚁格老夫人长年缠绵病榻，是我们在座每一位都不愿看到的，相信我们每一个人的所言所行都对得起她老人家的期盼。建立起一个校风肃穆、和谐安全的校园环境来之不易，维护好这个环境更是我们共同的责任。匹麋先生的措辞是否有些伤人心了呢？”

“就事论事，蚁格老夫人卧病在床不假，但她仍是这座学府的非黑绮校长，就有资格过问每一件事。三年前那件事，已然有不占少数的校职提出质疑巡逻队组成是否合理，在座都知道，所有校职管理部构成，黑绮人的数量不超过百分之五十，为什么单单校园巡逻队伍全部是黑绮人？我们提出异议了三年，问题也拖延了三年，如今一学期，又将要是半年过去...哼！我现在就代表大学学院全体师生的安危，要求这次议会必须决定下来一个结果！我个人支持的布局，就是和其他校职团队一样，一比一！黑绮人三，非黑绮人也三！”户轮院长的声音如擂鼓般震动起会议室的气氛，其他非黑绮人也一起势起振奋，野蛮的本性开始对理智的枷锁跃跃欲试。

“那么请问，多余的三名黑绮职工安排到哪里？”夏令夫人问。

“辞退。”这两个字户轮院长说得如此干脆。

“这关乎到三个人的生计，户轮院长？”夏令夫人对户轮院长露出感到不可理喻的表情，责怪他怎么可以说得这样简单。

“生计？吸...”户轮先生顿了一下，“黑绮人的生计，很难解决嘛？”我相信他一开始要脱口而出的诘问是“吸血鬼的生计，能跟人相提并论嘛...”

“再说，校方和校职签订的录用合同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如因校方缘故辞退职工，校方需在辞退当月算起，补偿职工以后五年的最低生活保障费用，三个人就是保障十五年...”简苏夫人在说这些的时候我真希望旁边能有人递给她一个算盘。“...前不久我们才解决了增加一次学生年回家次数的问题，这已经是个庞大的支出了，我们的学生都是住在偏远山区...”

简苏夫人的话说到一半被另一位非黑绮校职客气地打断，插了一句：“是百分之三十五住在偏远山区，简苏夫人，容我更正，您继续讲。”

简苏夫人向上翻了翻眼睛，点点头，“对，是百分之三十五，另外百分之六十都是无家可归的孩子，还有百分之五情况复杂，这个统计数据我知道，谢谢您更正，马黛夫人，您一直以来对于数字都很严谨。不过我要表达的重点是，那百分之三十五乘以我们全校学生这个基数也不是个小数目呀，偏远山区存在着各种的交通不便，交通不便致使费用就高得出奇，学校为每一个偏远山区的学生全额报销每年一次的往返费用，百分之三十五的学生就是一个多么庞大的数额啊？现在又增加了学生的回家次数...”

刚刚那个更正简苏夫人用语的马黛夫人再次打断更正她，“简苏夫人，容我更正，是新增加了中学生部分的年回家次数，从原来的一年一次增加为一年两次，考虑到资金问题我们在先不于全校范围一次性普及上达成了一致，嗯，是这样的，简苏夫人，您继续说。”这个马黛夫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她长着一张茄子脸，说话的同时手里紧紧攥着一根钢笔，白风告诉我她是中学学院的院长。

“噢您说的对，马黛夫人，是先在你们学院里实行，全校普及恐怕还得有一阶段了，是这样的，但我要表达的重点是与这项决定挂钩的仍是一个不小的支出啊，所以现在，如户轮先生提议，无故辞退三名黑绮校职工，供养他们各五年的生活费用，这对于我们学校总体的财政又将是个负担呀！”

简苏夫人的发言到此完毕，归结为两个字，就是“省钱”，这是她的初衷，却是夏令夫人的挡箭牌，我隐约觉得，夏令夫人坚持的目的是要维护黑绮人在校职中的比例不再降低。

户轮院长蹙眉，歪斜了下身子，“谁说是无故辞退？没有原因吗？他们是吸血鬼！”

这句话引燃了一个霾弹，将非黑绮人与吸血鬼的分歧从暗里搬上台面，双方陷入可怕的静默对峙之中。

户轮院长意识到他话语的不当把这场本就不和谐的对峙再度走成僵局。

“户轮院长，黑绮人不是辞退他们的理由，您忽略了当初我们走进黑绮堡，决定在这座城堡中工作的时候，就是认同了与黑绮人共事的。如果要辞退他们，如简苏夫人所言，校方就必须支出三个五年的保障费用，也许我们需要再考虑考虑别的办法。”当黑绮人和非黑绮人双方僵持得面红耳赤的时候，我注意到只有这个人——拔厘先生——不动声色，他的这段适时发言为户轮院长解了围，也将话题再次牵引回正轨。

“既然针对巡逻队的问题我们再次走进死胡同，那就不要继续往前撞墙了，折返回来另想解决的办法也许下一次就想通了。”夏令夫人说。

户轮先生妥协了，没再坚持巡逻队一比一的组成提议，但他妥协的只是拖延，对于改变巡逻队组成上他的态度是毅然决然的。

之后他们又相对平静地讨论了关于期中、期末成绩榜是否公开的问题，其实在天朝地图上找得到的地域里的学校，榜单基本都是公开的，从第一名到最后一名，倒数前三的学生家长在家长会上永远抬不起头来，而倒数几名的学生名字也永远徘徊在那几个人之间，公布名次不会激励他们挣脱位于最底层的状态，反而辅助他们把自己往无药可救的层次上想，从而进一步纵容堕落。走下坡路永远是容易的，并有很多种方式推波助澜。

和上一个问题一样，这个问题也没有得出一个确切结论。

这时会议室外面又传来走近的脚步声，我摒住呼吸，有人敲了两下会议室的门，夏令夫人起身去开门，来者是一位女教师，在跟夏令夫人请教什么问题，然后就匆忙离去了。夏令夫人折返回来，把她的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项问题上，这个问题仍颇具敏感性，但她只将结果一带而过...“最后，关于那威教师的聘用，罗南先生和蚁格老夫人都通过了。”她以排除一切异议的眼神扫视过在座，窃窃私语只能按兵不动，无法形成洪流力压这个已成定局的决定。白风告诉我，那威教师是一名成年吸血鬼。

“按照惯例，郝根小姐。”夏令夫人朝坐在非黑绮人一排的一位年轻姑娘说道，白风告诉我郝根小姐是他的朋友，是黑绮堡的图书管理员，负责每周会议收尾时给大家分享一本好书，或者好故事、好的创意，上一周她推荐的是《小妇人》，分享理由是：如果有学生家长问起想给自己的女儿买本启迪的书，买哪一本好，那么推荐这一本再好不过了。这周她推荐的是《杀死一只知更鸟》，这本书的书名大有曲解读者初闻印象的缺点，其实这是一本给家长看的很好的教育孩子成长的书籍。除此之外，郝根还向大家分享了另一个毛姆的短篇小说——《雨》，她说她昨天在图书馆偶然读到，却没有读懂故事的结尾，希望有同事可以抽时间看看，与她一同探讨这则短篇的寓意。

短篇小说我只涉猎过欧·亨利和列夫·托尔斯泰笔下的，而且很有限，不过她说的这篇《雨》倒是勾起我的兴趣，想必是类似电影《禁闭岛》那种开放式结局，对人物和故事情节的猜度都有多种可能，刺激头脑风暴。

郝根小姐的分享完毕，会议就正式告终了，夏令夫人“散会”两个字拂去会议室的上层阴云，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要走出这间屋子，仿佛这是一架激化矛盾的机器，并且没有润滑油可涂。而我们四个校职实习生仿佛只是有感官的气体分子，无丝毫存在感。

会议到终了，红恩·罗南还是没有回来。

我提着心在夏令夫人就要踏出会议室的前一步拦住了她，像一头不识趣的绵羊横在一头蟒蛇跟前。

“夏令夫人，我有个问题。”

她鄙夷地瞧看着我，“周会已经结束了，有问题下周再提。”

“不是关于会议的问题，我是想问一下...您能告诉我罗南先生的办公室吗？我...”

“哦，想起来了，你就是上次获批准采访罗南先生的那名外校生？”

从我再次走进这座城堡、再次见到这个蛇蝎般的女督导起，我就知道她一直记着我，因为我连接着她的那个阴谋。可我却不能拆穿她的伪面，我只能点头。

“据我所知，那次的采访对于罗南校长，是一场很不愉快的采访，不太确定，他是否想再见你。”

“我不是要再申请采访他的机会，我只是想对罗南先生当面做个道歉，以表示我对他的尊敬。”

夏令夫人的目光柔和下来，她把右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他应该没有工夫接受你的道歉。”没有继续回旋的余地，绵羊要给蟒蛇让道了...蛇身扭过门槛，蛇头又扭转回来，“因为此刻他应该已经在轮渡上了。”

“轮渡？他乘轮渡去哪儿？”我情不自禁，问了这句不应该由我过分关心的问题。夏令夫人的眼神也表明了此意，我得不到答案。

希望他只是出差一天或两天。

还有可能从哪位校职的口里获得到红恩·罗南的消息？除了夏令夫人有权知道黑绮校长的行踪，其他两位督导知不知道呢？

......

今天的周会结束，我们四个实习生便严格遵从着这份华而不实的自由，人手一份黑绮堡校规校纪手册，回到各自宿舍房间消磨剩下的时间。

鬼才会对这本手册感兴趣...

我忘了跟白风讲对于那名失踪女学生我的新想法，明天课间操时间一定要记得找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