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冥录 春未尽（一）

崇德元年孟冬，漫天飞雪，大地无垠广阔却早已被厚如棉堆的积雪掩盖，白茫茫一片，倒显得众生苍凉。

霜华林中，慕榭饮那青梅煮酒，好不自在，“昨日得了一梦，梦中有一老妪邀我往她馆中饮茶，我与她对饮数盏，但觉茶汤清冽，当真是举世难得的好茶。”对坐的皂衣男子说道。

慕榭闻言，举杯一笑，“茶汤再美也比不过这青梅酒的甘醇鲜润。”

皂衣男子却是摇头，道：“你这青梅酒虽爽口却比不得那老妪的故事有味，我只听了那几卷故事，便已是铭诸肺腑，忘不了，忘不了。”

慕榭双眉一动，放下手中的青瓷小杯，兴趣颇为浓厚，“哦？你倒说说是何等故事叫你惦念至今？”

皂衣男子执了白瓷小杯轻嗅，继而笑道：“既饮了老倌这杯酒，我便将那数十年前青州所发生的一桩奇事道与你听罢，你且听我慢慢道来……”

冬日霰雪飘洒，林中万籁寂静，只闻得簌簌落雪轻响，皂衣男子沉吟片刻，将那杯中之物一饮而尽，尔后方才缓缓开口叙述起一段旧时故事。

话说那青州府尹张大人，家有一儿一女，儿子乳名鹤哥儿，端的是眉清目秀少年郎，又入了仕，娶得娇妻美妾，锦绣和美莫过于此。再说那张家小姐，闺名唤月娘，生就貌美如花，又纯良温和，且因了是张府尹老来得女，便是疼爱非常，说她是掌上明珠也不为过。

可这张小姐纵有千般好却有一样不好，便是那性子太过执拗，且拿婚嫁一事来说，旁的贵门娇娇皆是自家高堂做主，到了日子盖头一盖便乖乖出嫁了，这张小姐偏生作怪，道是要自己择选夫婿，还说需得合她心意才嫁，张府尹夫妇二人宠溺爱女，便也由着她去，谁料这张小姐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不是嫌对方相貌不好，就是嫌人家文采不足，这一来二去的硬生生拖到了十七岁也未出阁。

到了张小姐十七岁那年，某日恰是上元灯节，城中的姑娘太太们都在这一日出门逛花灯，张小姐自然也不例外，领了自家丫鬟小蘅并小厮二人便往城中最热闹的城隍庙去。

上元佳节，华灯若火树，千棵花树因了东风眷顾，纷纷争艳枝头，又有落红满径，直叫香气醉人，香车宝马来往交杂，一时是车如流水，马如游龙，好生热闹。

到了城隍庙，张月娘让小厮牵了马去一旁的清河饮水，自己则领了丫鬟小蘅进了城隍庙。

城隍庙中此时人头攒动，四周皆是人山人海，张月娘好不容易挤了进去，在那城隍老爷跟前敬了香，又求了家宅安宁，这才离开。甫出城隍庙，张月娘见庙外青树上悬了不少红绸子，因而问道：“可是善男信女许愿之用？”

庙祝笑道：“正是，多是求的锦绣良缘，小姐可要挂上一条？”

张月娘原是不信这些，可今日见这氛围浓厚，树前还围了不少姑娘，心中自是觉着赏心悦事一桩，便也动了心思，让小蘅随庙祝去取红绸，自己则到了树前等候。

几丈高的青树深入云霄，枝叶繁茂，许是新抽芽的缘故，叶儿嫩的仿佛能掐出汁儿来，张月娘抬头看了看，见那红绸上莫不多是求佳婿良缘之类，顿觉无趣，便也没了兴致打量，低头转身打算从那几个姑娘身旁离开，却不想刚走了几步，一个身影晃到跟前又迅疾地将自己死死箍在怀中，月娘心中一惊，还来不及呼喊脖颈便被人掐住，只听得那人恶狠狠说道：“你若再过来，我便掐死这小娘子，叫你也担上人命！”

这话应不是与月娘说的，月娘当下惊惧害怕，双脚不觉打颤，加之脖颈不断涌来痛意，叫她愈发有些喘不过气来，“你若放了这姑娘，我尚可饶你一命。”

男子声音浑厚沉稳，月娘循声看去，只见来人身着一身蓝衣，皮肤黝黑，剑眉星目，手握一柄长剑立于几步之外，面色如水，煞是英气，月娘一时看的呆了，竟忘了自己如今正是那歹人刀下的鱼肉，一刻间却也忘了害怕。

只听那男子说道：“你作恶多端，今日若再害了这娘子，便是万死莫赎，倒不如随我去，还可落得个从轻发落。”

“呸，官府衙门皆是腌臜，与我不过是同类，哪有甚道义可言？我若信了你只怕明日便要悬尸城外，既是要死，倒不如拉了这小娘子一块儿去，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贼人冷笑一声，继而手中力道加重，月娘顿觉脑仁疼得厉害，似是有密密麻麻的小虫在啃食，嗡嗡的，眼前的景象变得虚幻起来，当下口鼻皆不能呼吸，顿是有种窒息将死之感。

周围人群早已吓得四处逃散，闻讯赶来的小蘅与小厮只顾在一旁哭喊，那小厮本想冲上前去拼命，却被贼人一脚踹到心窝，呕了一口鲜血便昏过去了，小蘅见状亦是吓得厥过去，月娘心下暗道：莫非我今日便要命丧贼人之手？

如此一想，又念及家中双亲不觉双目含泪，贼人见状，森森一笑，道：“小娘子哭甚，大爷带你去那阴间快活有何不好？”说时迟那时快，男子趁贼人与月娘说话之际一柄长剑刺来，直中贼人肩窝，贼人吃痛之下手一松，男子趁机将月娘拉了过来，一个转身又是一剑直刺入贼人胸膛，顿时鲜血喷溅，月娘惊呼一声险些瘫倒，男子忙将月娘揽在怀中，又伸手遮住月娘双目，道：“别看。”

月娘此时也忘了男女授受不亲之理，瑟瑟缩缩的瘫软在男子怀里，此时又有几人出现，皆是着衙门官服，见了男子，纷纷抱拳道：“徐班头！”

原来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青州府衙捕快班头徐然，今日原是布下天罗地网抓捕一累犯人命案的贼人江勇，不想江勇狡猾逃脱，又叫他冲入城隍庙，这才连累了张月娘遭劫持。

“将江勇带回衙门。”徐然吩咐道，又转头看向怀中的张月娘，此时记起男女大防，匆忙将左臂收回，再微微往后退了一步，轻声问道：“姑娘可有大碍？”

张月娘摇摇头，又抬头看了徐然一眼，低声说道：“能否劳烦公子替奴送信给家人，叫他们接奴回去。”

徐然未及多想便答应了月娘的要求，又询问了月娘家在何处，这才知晓月娘原是府尹之女，遂赶忙叫人送了口信过去，又叫人牵了马车过来，让月娘上了马车等候，自己则抱剑站在马车外守着。

徐然先前出手相救，又百般照顾，如今还这般细心体贴，月娘见状颇是动容，倒也没了原先的惧意，只隔着那软软的一挂帘子问道：“公子，公子可否告知名姓？奴回去后好叫父兄向公子道谢。”

徐然闻言却是笑道：“姑娘无须多礼，况说起来也是在下连累了小姐，若不是在下追得急了，那贼人也不会逃窜进人群中险些伤了姑娘性命，说起来应是在下向姑娘道歉才是。”

张月娘一听这话不禁嘴角一弯，又道：“若要如此深究，需得怪那贼人了，若非他犯事，如今的一切便都不会发生。”

徐然只觉着月娘说话不似寻常人家的姑娘扭捏作态，倒是落落大方，言语也颇为风趣，当下遂笑道：“若那贼人还能醒来，在下便叫他给姑娘登门请罪。”

张月娘一听这话，不由想到方才的情景，又想起那贼人阴阳怪气的话语，背脊不由渗出层层冷汗，半晌不语，徐然始知自己说错了话，忙表歉意：“在下唐突了，姑娘莫怪。”

张月娘轻轻道了声“无妨”，又陷入了静默中，良久，方才说道：“公子还未告知奴名姓。”

徐然眉梢一低，轻轻靠在马车上，说道：“在下姓徐，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