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燃1928，我当咏春传人那些年 第一章 天空是四四方方的边边角角

二十世纪初的北平，是繁华的。

灰墙灰瓦的老四合院坐落八方，与新起的花里胡哨的洋建筑挤在一块儿；喷吐黑烟、鸣着刺耳笛声的铁壳车和马车在街道上并肩子跑；不论是昼是夜、是寒是暑，都会响亮回荡开来的吆喝中，突然掺杂了几句抑扬顿挫的英文，也许是俄文……

所以，在这座悠久的古老的城里，贫民窟算极少的了，却也有几处，藏在城西或者城北的角落里，清水巷就是其中之一。

它是城西一条临河的小巷子，很不起眼，但挺容易辨认。

在巷子前边，栽着一株半枯的槐树，老槐树有好些年头了，虽然看着挺拔高大，但躯干上胡乱抽长出来的枝桠上，都是光秃秃的，几乎看不见叶子。

而在巷尾，则长着一棵不大不小的枣树。

这棵枣树，是顾乐生刚来的时候种下的，他就住在边上，有两间破屋、一个小院。

老北平是个讲规矩的老地方。

十五岁的时候，顾乐生照着穷苦人家的规矩，走出家门，然后独自谋生辗转已有五年光景，距离搬进清水巷，也约莫有着三年了。

秋分时节，下了一场秋雨，然后寒意便不疾不徐地到来了。

雨是翌日清晨的时候才停的。

天蒙蒙亮，顾乐生如往常一般起了一个大早，拿起搭在床边的抹布，擦了把脸，披上一件长衫，打开门，就往屋外走去。

冷风袭来，他不禁打了个哆嗦，有心回身进屋内再套件衣服，但两只脚像是不听话似地径直朝院子外迈。

到了院子外，顾乐生看见满地的枣子，他微微蹙眉，叹了口气。

他栽种了三年的枣树，头一回开花结果，却因为昨夜一场秋雨，原本挂满枝头的枣子，纷纷掉下来，这些枣子早就熟透了，砸到地面上，免不了变得稀烂，大抵是都不能吃了。

“原本还想着今明两日得闲的时候，都摘下来，可以分一些给街坊邻居，再挑一篮好的，给乔叔送去，可惜……”

“果然《牡丹亭》这曲戏唱得好啊，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何须叹息。”

将自己皱起的眉头捋平，顾乐生关好院子的大门，转身，抬头，深吸了一口气，喊道：“胖子，吴有钱！走嘞，出工喽！”

“来了，来了。”

先传来两道中气不足的嚷嚷，紧接着是“砰砰”的声响，再“吱呀”一声，与顾家小院挨边的院子开了门，一个黑黑胖胖、留了一撮胡子的小伙光着半个身子，才刚探出来，就被拽了回去。

在他身后，与他一般体型的妇人咧着嘴，意犹未尽地在他圆圆的黑脸上嘬了好几口，才松开手，将破破烂烂的衣服丢他怀里，推他踉跄出门。

吴有钱一只手穿衣服，另一只捂脸，低着头走到顾乐生身边。

顾乐生瞧着他，笑出了声，道：“咋得，昨儿个又被翠花抓去大战了呢？”

“哼！总…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老子一定把她给……”黑脸上泛着红，吴有钱忽然双手叉腰，仰天喊起来，话说了一半，扭身回头看，只见膘肥体壮的翠花挂着一件红肚兜，正倚在门边笑盈盈地看着他，赶紧打了个颤，然后闭上嘴。

又见顾乐生已经自顾自地走远了，他一跺脚，嘟着嘴，只得跟上去。

……

……

长在老北平的穷人呢，是从不缺活计的。但这些活儿，也分三六九等，顾乐生与吴有钱干的，算是里边顶好的。

他们年轻，早些年入了九行之一的脚行，可以凭力气吃饭。平日里除了搬运一些货物外，便是拉起洋车，带上闲客，从正阳门的箭楼逛到东边的长安街，再跑到西面四牌楼大街，或者去一二趟紫禁城……总之，就是满北平的瞎转悠。

这日子，过得也算自在。

运气好，碰巧遇上出手阔绰的客人时，还能够领上一点赏钱，等攒够了钱，就跑去最下等的窑子喝花酒，还不是将生活过得美滋滋的。

“我爹妈给我起了好名字啊，吴有钱，无有钱嘛！我也早就看开了，钱这个东西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家上三代全是穷人，到了老子这儿，也甭想多出半个铜子儿！”一向吝啬的吴有钱，每次喝高了便如是说道。

老北平啊，是个讲规矩的地方，规矩多，才好办事，北平的脚行自然也有许多规矩。

入了脚行，每日清晨都必须前往兴隆桥，行里的龙头会在那里安排白日里的活计。

兴隆桥，正是出入北平的第一座大桥，它是前些年才造好的，仿颐和园里的十七孔桥，但与前者相比，它长得多、宽得多、孔也多得多。它通体银白，从侧面看像一轮弯弯的弦月……

兴隆桥距离清水巷倒不是很远，顾乐生与吴有钱快步拐过三条巷子，穿过两条胡同，再走过一条长街，便能看到了。

两人走上桥的时候，天正好大亮，桥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大多是为生活忙碌奔波的人。

有挑着担子，边走边吆喝的小贩；有身穿制服，步履匆匆的职员；也有刚从乡下赶进城的农夫农妇，颇有些慌张的站在桥头，手足无措。

偶尔，还能看到几位穿着艳丽旗袍的光鲜贵妇人，牵着去上学的孩子，趾高气昂地从身边经过，不过这类人大多时候是坐车的，走路对于他们来讲，只算是件新鲜的稀罕事。

人潮如海，在这么多人中，有一个人，格外显眼。

他是位魁梧的老人，上了些年纪，头发银白，胡须花白，偏生还喜欢穿上一件灰白的长褂子。

他的一只眼睛是瞎的，另一只眼则微微眯着，背着手，靠在桥沿的白玉石狮子上，似坐似立，好像一株老松，隔了老远，便能一眼瞧见。

“知道乔叔的眼睛是咋瞎的吗？跟人争脚行龙头的时候，被活生生戳瞎的！不过他当了龙头三十年，只赔上一只眼睛，这笔买卖到底还是大赚！”吴有钱每次瞧见乔国振的时候，都会这般偷偷地说。

顾乐生不搭理他，挥手向老人打招呼，道：“乔叔，今儿个还是您早嘞！”

对于这位脚行的龙头，顾乐生是心存敬意和感激的，且不论其他，单是清水巷的小院子，就是这位老人半卖半送给他的。

“你小子，这几年，哪天比我老头子早了？”乔国振听见声音，扭头看了顾乐生一眼，笑骂道。

“那是，没您老精神呗！”

“年纪轻轻的，要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骨，可活不到我这把岁数咯。”

乔国振笑道，又抬手朝躲在顾乐生后边的吴有钱指了指，盯着他看。

吴有钱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使劲抹脸，他这才想起出门的时候被翠花嘬了好几大口，脸上全是鲜艳的大红印子。

“你小子，都不跟我说啊，害老子顶着这么一张大花脸，走了一路，可都被沿途的大婶子小妹子们当作笑话看，哼，幸亏老子不要脸！”吴有钱暗戳戳地踢了顾乐生一脚，又笑嘻嘻地向乔国振道，“嘿嘿，乔叔，俺也没想活多长，指不定会比您老早走一步呢。”

话音未落，“啪”一声，顾乐生一巴掌抽在他屁股上。

“哎哟！”

“我……”

…………

“好了，别闹了。”乔国振制住了打闹的两人，说道：“今日给你俩留了个简单轻松的好活，到快活林去，拉上两位贵客，再送往紫禁城。”

“就这点活儿啊？”顾乐生纳闷，平时他和吴有钱当车夫的话，一天最少也得拉满五个客人。

“就这点活！”单手一撑石狮子，乔国振完全站起来，这位老人竟然比顾乐生高出整整两个头，他拍了拍顾乐生的肩头，弯下腰，将脸凑近了，又道：“小顾啊，这两位贵客，可不简单，是我特地为你挑的。这趟活，我想你也应当会很感兴趣！”

“难道您让我拉的，是武行的人？”顾乐生的脸上明显绽放出欣喜之色。

“既然猜到了，可得给我招待好了，脚行虽然比不得武行，但同属九行之一，可不能丢了颜面！”乔国振说罢，摆了摆手，示意两人走。

顾乐生向他微微躬身，然后招呼一声吴有钱，各自领了一辆崭新的洋车，往快活林的方向去了。

半晌，魁梧的老人重新坐到石狮子上，望着那个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视线里的年轻背影，花白胡须间的嘴唇轻轻颤动起来。

“小顾啊，你可知入了脚行，还想再入武行的人，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