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之子 苦战

红睁开眼睛的时候，感觉好像睡了很久一般，脑袋昏沉沉的，四周也是暗沉沉的，只有点破碎的即将消逝的光从破旧的窗户里射进来，此时的夕阳已经落到地平线背后去了，滞重的暮霭笼罩而来，乌鸦站在这栋烂尾楼的楼顶“嘎嘎嘎”直叫，仿佛正在庆祝黑夜再次到临。

阿正此时已经是变回了麋鹿的身躯，他伸出粗糙的长舌头在红的脸上舔了舔，红撇过头躲开，咳嗽了几声，小哭着急地叫了起来，阿正也用大舌头舔了舔小哭的小脸蛋，小哭被舔得满脸唾沫，咯咯笑个不停。“红，好些了吗？”阿正问道。“我没有什么事，就是觉得很累。”红点了点头说，她看了看阿正。“你呢。”她看到在阿正的后腿部位皮毛结了血痂，她担心说：“你受伤了。”阿正摇了摇他硕大的脑袋说：“皮外伤，不碍事，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回到月森林。”红摸了摸小哭的小肚子，苍白的脸上浮现刚毅的轮廓，的确，呆着这里实在太危险了，那两个家伙随时都可以找过来，他们得马上动身了。

一辆出租车行驶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司机是一名戴着眼镜的蘑菇头男子，刚刚送来一个客人来到这个地方就后悔了，他发誓再也不在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小路扭扭曲曲凹凸不平，淤泥溅在车上斑斑点点，这里不是外墙满是油迹的平房就是破旧的烂尾楼，在这里接一个客人比登天还难，蘑菇头左手开车，右手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点着烟头，猛地吸了几口烟就烧到了一半，突然在路边出现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在向他招手，他扶了扶眼镜以为自己看错了，那个妇女的确却站在那里，蘑菇头内心暗自窃喜，在这里能接到客人真是天大的运气，他缓缓地把车停在了妇女的前面。

远处连绵的山无休无止，前面的小路通向天边。蘑菇头两手握着方向盘，厚厚的眼镜里的小眼睛惶恐不安地乱转，坐在副驾驶位置的红右手抱着小哭左手拿着小刀。让蘑菇头冷汗直流的并不是向着自己命根子的小刀，而是在后车室塞了一只大东西——一只大雄麋鹿，庞大的身躯把后座塞得满满当当的。蘑菇头以后每次想起这次荒诞的遭遇都会唏嘘不已，在一个夜幕降临的傍晚时分，出租车里载着一个抱着孩子拿刀威胁自己的妇女和一只会说人话的大公鹿。

在9338号出江莞市高速公路上塞满了汽车。客车、轿车、大巴各种车灯连在一起，在黑夜中聚成了四条光带。“前面警察设了关卡，好像是在找什么人？”蘑菇头望了望前方说。红回头和阿正相视了点了点头，随即打开车门走了出去，红跳上了阿正背上，排队等待的司机们纷纷从车窗里探出了头，吃惊地瞪大眼睛。阿正踩在一辆黑色桑塔纳车顶——引起车里的人尖叫——然后迈过护坎，钻进了高大的白杨树树篱里，消失在黑暗中。之前一直沉默的大家都像刚从梦中清醒一般，他们走下车来。“你们刚才也看见了吧？”“是阿，是一只鹿驮着一个女人的样子。”“太不可思议了。”他们议论纷纷起来。陷下去的车顶，压垮的灌木丛，还有草地上的脚印，他们寻在着能证明刚才的一切不是梦的蜘丝马迹，没过多久，警察也过来了。

在高山栎树林里，阿正他们步入了藤萝交缠的山林里，半月挂在的星空，万物都上了一层银妆，猫头鹰站在枝桠上咕咕地叫，闪烁着荧光大眼睛，蝉鸣如织，寂寥如布。在一个凸起的石头下，阿正躺在那里，红抱着小哭靠在阿正柔软温软的腹部，小哭两手不安分地抓来抓去，两脚蹬了蹬。“小哭，要睡觉啦。”红把小哭仰着脸放在草地上。小哭像一只乌龟一样艰难地翻过身来，双手撑在前面，然后向前爬了几下。“啊。”红尖叫起来。阿正也裂开了嘴笑了，露出了两排整齐的牙齿。“小哭竟然会爬啦。”小哭停了下来，转过头望着红他们，正纳闷他们为什么突然大喊大叫。“小哭过来，到妈妈这里来。”红走到一边向前伸开手，拍了拍手。小哭立刻把身体转了过来，把重心往前移动，慢慢地，匍匐爬了过来，之后他愣了一下，像是现在才发现自己会爬似的，露出了满脸笑容。“快呀，小哭，快过来。”听到红的呼唤，小哭笑嘻嘻地快速移动，因为太快了手还没有撑稳，小哭向前倒下，下巴磕在地上。“小哭。”红担心叫他。小哭自己爬了起来，眼睛迅速寻找到红，嘴角马上就撇了下去，哇啦啦委屈地哭了起来。红跑了过去抱起小哭，不断柔声安慰，阿正也伸出舌头舔去眼睛里流出的来的眼泪。

一只手拨开灌木丛，在褐色的泥土里有麋鹿的蹄印，一伙穿着黑色防风衣，头戴鸭舌帽的人站在蹄印旁，二十几条猎狗闻到了什么气味一般兴奋吠叫着，他们松开了猎狗们的颈圈，猎狗们终于挣脱了桎梏，朝着某个方向跑去。

远处厚重的乌云缓缓压过来，遮盖了半片星空。“他们追过来了。”阿正翕动了一下鼻子，他闻到了风带过来的味道，这一种血腥臭味。“他们真是阴魂不散啊。”红坐了起来说。阿正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落叶和杂草，然后说：“你先带着孩子走，我来引开他们。”“不行，这样太危险了，我们一起走。”“他们的速度比我们要快，这样大家可能都要完蛋，”阿正不容反驳地说，“而且孩子会让我分心。”“但是...”“不要但是了，没时间了。”山下茂密宁静的森林开始躁动起来，栖息在树上的鸟儿纷纷扑棱着翅膀往天上逃窜。红咬了咬牙，抱紧小哭，眼睛红了，随即转身跑下山下，头也不回地喊：“笨蛋，一定要一起回到月森林。”红边跑边抹眼泪。阿正看着远去的红，嘴里呢喃了一句：“你才是笨蛋。”

猎狗们群集在乱石岗下，它们纷纷停下来，四周嗅闻，他们知道目标就在这附近。他们朝上面吠叫起来，口水喷了一地，阿正出现在乱石岗上面，就像一个国王睥睨天下，高高扬起的犄角就像戴在头上闪闪发亮的皇冠。猎狗们叫了一会给自己涨足了气势后攀爬这些奇形怪状的石头，阿正在上面把碎石推了下来，有些猎狗悲鸣一声被砸了下去，其他的依然无所畏惧，终于第一条狗爬了上来，立刻又被阿正顶了下去，但是一拳难敌四手，越来越多的狗爬了上来，阿正只好转身跑向了山林深处，猎狗们咆哮着追了进去。

狗叫声响彻山谷，猎狗们一双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光，浊黄的利齿上下磨合发出咔擦咔擦的声音，他们紧紧追在阿正后面，追在最前头的是一只叫刀疤的猎狗，它的脸上有一条刀疤从右眉上方只贯到下巴，它离阿正只有两米之遥，看着健硕圆润的屁股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想到甜糯丝滑的鲜肉，它的口水就像不竭的井水在风中飘荡，它越来越快，越来越近，最后铆足全力扑了过去，就在它要在公鹿那富有弹力的屁股上撕下一块肉来时，蹄子就像铁锤一般打击在它的脸上，刀疤狗惨叫一声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在停了下来，但嘴巴怎么也合不拢，它的下颚骨已经粉碎性骨折了。

红抱着小哭跑在山间小路，带刺的荆棘不时勾破了皮肤。新生的杉木有一人高，针叶张牙舞爪，扎得鹿浑身刺痛，一部分的猎狗们寻着红的气味追来，其中分出了三只爬上了山坡抄了近路，不一会儿就堵在了红的前面，红把小哭往上抛去，一条狗跳在空中想要去咬在空中的小哭，结果被一蹄踩在了面门上，变回原形的红借力跃过了狗群，叼着小哭向前奔驰而去。

烈狗们依靠着轻快迅捷的身体迅速追上了阿正，吸取了刀疤的经验，狗群们都机智地避开阿正后方，而是把阿正包夹在中间，一只公狗跳上了阿正的后背上，咬住了阿正后颈，锋利的爪子在背上划上了几道深深的口子。阿正疼得痛彻心扉，四脚一软摔下了陡峭悬崖下，正好落到中途突起来的泥石块上，摔下来的还有之前爬在阿正背上的那条公狗。狗群停在悬崖前，谁也不敢下跳下去，只得在边缘吠叫。阿正全身都是鲜血，奄奄一息瘫在那里，眼冒金星，感觉这个世界都在旋转，而那条狗摔得比较轻，甩了甩头就清醒了过来。在悬崖边缘的狗群们更加兴奋地叫了起来，就像比赛的拉拉队。公狗看着阿正暴露出来的喉咙，眼里闪过贪婪，只要咬破气管，不但可以使公鹿立刻毙命，还能吮吸热腾腾的血液。看着公狗朝着自己靠近，阿正闭上了眼睛，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死亡在所难免，只是希望红和小哭能够平安到达月森林。公狗张开了嘴巴，阿正能闻到它呼出了恶臭的血腥味，突然在公狗下面的泥面松塌，公狗想要跳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土坷垃碎成了土块和公狗一起掉下了深谷中，在悬崖上面的狗群停止吠叫，都呜咽起来，仿佛在哀悼。

大地爆出了一派刺目的金光，太阳冲破铅灰色的云层，从黑色的地平线喷薄而出，单调的夜空骤然变得色彩斑斓。

狗群在侧面扑咬过来，红闪开跃过护坎跑到公路上，后面传来人类兴奋地嚎叫声，一辆卡车跟在了红的后面，从卡车敞开门的后车厢里跑出了四辆摩托车，发出了轰隆轰隆的声音，他们把红包围住，挥动电棒向红袭来，红向右一个跳跃，后脚踢在了那人头盔上，摩托车失去控制撞向左边的摩托车，后面一辆摩托车刹车不及也撞了上来，三辆摩托车摔在地上摩擦出了火花，摩托车手瘫在地上不知死活。最后一辆摩托手握住一把长刀，红突然低下身子刹住脚步，长刀在上方掠过，那人注意力放在落在后方的红身上，前面公路突然来了一个六十度的转弯角，最后一个摩托车一头撞在护坎上，人向前飞进了树篱里撞进了狗群当中。

卡车紧紧跟上来，想把红碾压在轮胎下，红扭动身体不断改变方向，卡车的车头也跟这扭来扭去，卡车把红逼到公路边缘，左边有流着涎水的猎狗，右边有卡车，生存空间越来越小，但是红眼里没有一丝慌乱，小哭稳稳地吊在嘴里，就像荡着秋千。卡车猛地向左挤压而来，红脚在卡车车头后视镜借力跃到卡车右面，卡车没有挤到红，反而和公路的护坎来个亲密接触，两者剧烈摩擦，发出了尖锐的声音，最后终于停住了，一股黑烟从车头里冒了出来。

解决完卡车后，红以为可以歇上一口气，没想出后面又突兀出现了一辆皮卡。真是没完没了，红已经慢下了脚步，经过长时间的奔跑，体力逐渐跟不上了。这辆皮卡没有之前卡车和摩托车的戾气，只是缓缓开过来，与她齐头并进，黑色的玻璃里面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影。玻璃窗慢慢降了下来，红看到里面的上次在华发大厦见到的华泰，此时华泰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抓着一个令她胆颤心惊东西———一把弩机。弩机对准了她，不——是对准了叼在嘴里的小哭。

疾跑中的红在公路上翻了好几跟斗，一根弩箭杵在前胸上，小哭在她怀里嗷嗷大哭，就像一开始时他在死去母亲怀里一样无助。红想要站起来，刚用力就瘫倒在地，血液像温泉一般从伤口汩汩冒出，很快就形成一汪血泊。猎狗们包围了过来，就在他们要被撕成碎片之际，一声口哨从停在前面的皮卡传出，猎狗们听话地散去。华泰从容地走下车，戴着墨镜的他面无表情，他缓缓走过来提起小哭，看着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口水的小哭，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嘴角扯起了阴冷的笑容。“放开他。”红有气无力地喊道。

“我好不容易得到这一切，你知道吗？”华泰对着小哭说，“那个老不死的现在只能依靠我这个侄子，我好不容易才有这次机会，凭什么你这小鬼刚出生就可以剥夺这个机会呢。”

小哭不断抽噎着，哭声让人心寒。

“我也是没有办法，要怪就怪你生错了地方。”

“混蛋。”红喊得声嘶力竭，之后就是一阵剧烈咳嗽，她嘴里不断咳出血沫。天边已经出现一片透明的水红色红霞，熹微的晨光照在红身上的弩箭上折射出金属的光泽，看着这只深深陷入肉里的弩箭，红楞了一下，只见那箭身上雕刻着两条青蛇盘踞扶摇其上，三角蛇头已经长出了角，张牙舞爪。这弩箭的样子红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记忆又回到了那一天，一模一样的弩箭钉在父亲的身上，她想起来了，当年杀了她父亲的父子嗜血的狞笑重合在华泰的脸上，华泰就是那个少年。“你还记得我吗?”红脸上呈现出狰狞疯狂，她没有一天不想到那天发生的事情，特别在梦中，父亲叫她离去的眼神，还有人类的笑容都深深刻在红的心里，而现在杀父仇人就站在她的面前。

“嗯?”华泰疑惑看着她。

“你难道不记得九年前你们在月森林杀了我的父亲了吗?”红的眼睛滴出了血。

华泰顿时恍然大悟，他上浮现了光彩，就像见到了多年的好朋友。“原来你就是那只逃走了的那只小雌鹿啊。”九年过去，当年的少年长成了高大英俊的掌权者，而雌鹿也长大了却背负着痛苦与仇恨。“我们真是有缘啊，”华泰接着说，语气就像叙旧一样，“话说回来，你的父亲是我众多作品中最好的一个，哦，”华泰一脸懊恼接着说，“就是上次还没掀开的最后一个标本，你们没有欣赏到真是可惜了。”

“你去死吧。”红歇斯底里地嚎叫，眼泪里萃着怒火，强撑着身体站起来，颤巍地冲向华泰，华泰一脚就把她踢倒，红还想要挣站起来。“你这么想和你父亲团聚，我就送你一程”

红看着指向自己的弩箭，她咬紧牙关，过不了过久那只弩箭磨着锃亮的三角箭头就会射进她的头颅，结束她平淡又坎坷的一生。她闭上了眼睛等待死亡，虽心有不甘，只怨自己太过孱弱，没办法替父报仇，也没办法保护小哭。等待许久，携带死亡气息的弩箭也没有到来，红不解睁开了眼睛，只见华泰身体一直僵在原来的状态，嘴巴张开着，小哭已经消失在华泰手上，华泰的身体怦然倒下，露出在身后的两个身影，一高一低，魅和烈静静伫立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