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长歌缘起 第一章

大齐一十五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年西北无战事，南方安定，国库充盈。恰值南方的新年将至，一整年没什么大事。自打多年前安平公主和亲南夏，抚定南边，前年钟大将军又在北边打了几次胜仗，今年上至大齐官员，下到平民百姓，都感到了轻松，日子安逸放松了不少。素有南方三城之称的岐山，位于帝国的边陲，与南夏接壤，此刻刚过了未时，暖阳懒懒的照着。离此地行程不过二个钟头附近的小城却炸开了锅。而现在，街上漫无目的游逛的乞丐，慵懒的行人，都不知道这一重大消息将改变这里每个人的一生。这可能是他们过的最后一个美满新年。

林正恩感到很头疼。这是他踏入官场十年来最心焦的时候，三年前出任岐山守备，临行时恩师交待他务必勤政克己，待任期一过便将他调回，眼看三年任期将满，林正恩抬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大字——“天道酬勤”，这是当年恩师亲笔赠予他的字，如今，他只能远远望着它叹气。对于林正恩来说，这一天很难过。以致于他头回在大街上奔走时，面对别人打招呼竟全然没听见。从边境收到急报，据称，几个时辰前，南夏王妃一行归国省亲，在边境遇刺，王妃及随行女眷、侍卫全部被刺身亡，此事事关国体，兹事体大，且不论是谁人如此大胆敢在两国边境上对王妃动手，重点是眼下两国关系一旦破裂，眼前一场战事将不可避免，若开战，凭他一届小小官员也能猜到，局势对大齐最不利。

京都。御花园内，层层交错的白玉兰掩映着宫墙一角。阳光温暖明媚，连久病不起的齐明帝也在宫人的搀扶下，来到园中散步。本朝以文治国，众所周知，齐先祖当年群雄争霸中以武取胜，历朝自开国皆以武治国，武将权力渐大，恐生节变，本朝陛下，以任用文官为重，以此与武官相颉颃，稳固国基，广受赞誉，一代明君中兴之治。只可惜，如今大业未成，圣体衰弱，眼看就要时日无多，一命呜呼。明帝膝下仅有一名幼子，其生母早亡，自幼由皇后抚养，待其亲厚，视如己出。此刻，皇后带着小皇子出行，正和宫人玩耍，明帝招手叫小皇子过来，用衣袖给他轻轻擦拭额上的汉，皇后立在一旁微笑，远处，史官默默地将这一幅帝后一家其乐融融的光景记录下来。明帝自觉累乏，走到一处亭子，上书“且住亭”三字，亭子靠湖，碧绿的湖面上折射出一片片鳞光，暖暖的微风吹着，他就靠着栏杆闭目酣眠，半梦半醒间，自觉灵魂出窍，飘飘然至一混沌之地，正要睁大眼睛仔细辨认，忽然一阵阴风刮来，在这暖阳里冷肃如冬，冷入骨髓，明帝猛然惊醒，疾呼“冷杀也！”即踉踉跄跄三步并作两步下得亭阶来，出了亭子，临了，回头远望，口里低呢着“且住”二字……是夜，明帝回宫后高烧不止，皇后带着小皇子昼夜侍疾在侧，几天过去皇帝仍昏迷不醒，龙体不愈。

正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明帝卧病在床时，边境传来的消息却早已在朝中炸开了锅。东宫尚年幼，全部的担子便落到了年轻的皇后身上。

皇后冯氏，年三十五，后宫独宠，膝下无子，端庄贤淑，以抚养端惠太子尽心尽力被册为中宫。也有外人议论，皇帝是碍于外戚势力才册封她为皇后。

南夏国本是位于大齐以南的小藩国，前朝灭亡之时，镇守南部边疆的孟氏一族趁乱攻打各部，倚仗地利，建立南夏国，自称为王。大齐成立之初，未及顾得这南夏国，后来出兵却屡屡受困于地势，不得收复，后南夏王向大齐称臣，两国互通贸易。这才安定下来。又十年前将安平公主嫁与南夏王，两国一派和睦。近年来却听说，南夏国内主战派略有抬头之势。内忧外患，就这样压在一个身材瘦小的弱女子身上，冯氏叫苦不迭，此刻她只希望病榻上的明帝不要一命呜呼的好。

夜幕下，黑漆漆的小山包，一个小女孩孤独地爬着，她动作缓慢却富有节奏地一点一点向上爬着，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她头发披散，受过山雨的冲洗湿哒哒地黏在脑门上。她已经爬了三天三夜，但脑子里完全没有时间概念，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她起初是用跑的，后来便走，走不动了便沿着草丛边隐蔽处爬。前两天她从没想过要停下来，因为她清楚的知道，一旦停下来，后面的追兵随时可能会到。她不知道身处何地，这个地方四面都是山，找不到回家的路，自己在这已经几天了都没有发现附近有人家，这深山野林又没有什么吃的，起初她以为自己运气好，看到过几处荒废的农田，自信自己走的方向肯定有人住，这几天的漫无目的让她越来越不确定了。她最近歇的频率越来越高，本就体力不支，又加上希望渺无，她停下来望了望天，心想，自己怕是要死在这里了。然而，自己才这么小，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死这个问题，于是她开始想，想着想着就陷入了昏迷，就在昏迷前的最后一秒，她好像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老天保佑。她口里念着便昏过去了。

来者是一位老妇人，拄着拐杖，佝偻着背，她的眼神空洞地朝地面看了一眼，在小女孩面前停住了。

女孩是在温暖的烛光的包围中醒来的，她环顾了四周，自己正躺在一张简易的木床上，屋内简陋，连墙壁都没有敷白泥，紧挨着床的一侧是土砖墙，屋里昏暗。“醒了，脸上疼不疼?”女孩瞬间惊醒，没觉察到屋内还有另一个人，方才她出声，女孩才意识到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疼。想来是这几天在山上被茅草割伤了，前几天没感觉，现在安定下来了才意识到疼痛。女孩翻身看了看，一个老婆婆站在她身后，屋内只有她们两个人，老婆婆看着不像坏人，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几个月后。岐山城。

林正恩匆匆忙忙走在街上。他照常要去办公，只不过今天走到院里，门前候着的官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他才想到今天是休沐日，连月来的大事让他忙到天昏地暗，如今早已忘了还有休沐这一回事。好在一切都忙完了，他也可以放松放松了。不料刚走出府门，正路过一条分叉路口，转头就被从小巷里跑出的邋遢乞儿撞个正着。林正恩秉性温和，不喜欢发脾气，不想这乞儿后边还跟着几个人冲出来，一个个地撞过他向前边的乞儿追去，口里还喊着“别跑”，林正恩心下闲的无事，便跟了过去凑热闹。

“姚大，你给我站住！”打头的人叫姚大，跑得飞快，后头几个乞儿都追不上他，只好边走边喊。“嘿，有本事追上来啊”姚大回头冲他们作鬼脸，“输了就要认账，别反悔，谁反悔谁是龟孙子”“哎”后边几人听了气急败坏道，“说谁呢？谁龟孙了，爷们不跟你计较，你站住，我们再来一盘，看谁赢”“凭啥啊，凭我今天赢你们这么多吗？想得美”姚大回道。“哎，不敢了吧？”几人吐槽道，“有本事就跟我们哥几个玩玩”“没本事呢？”几人猛不丁被姚大冒出这么一句，面面相觑道。“我姚大没本事，先走了啊各位”几人回过神来，那姚大一溜烟早跑了。

林正恩在后面看着，眼神一动，转身朝另一条街走去，果然，不多时，在街角尽头碰到了正在那舔手指头的姚大。林正恩上前靠近他，“姚大？”“嗯？”姚大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说着眼睛又飞快地朝他上下打量一阵，鼻孔里哼道“当官的？”他的一番举动引起了林正恩的兴趣，不由问道，“怎么以前在这街上没见过你？新来的？”姚大只是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默不作声。见他一言不发，林正恩又继续盘问道。末了，姚大狡黠地朝他道，“想知道？你请我喝茶就告诉你。”

林正恩本以为他只是戏言，区区一个小乞儿，最多也就是路边喝碗茶水，没成想领着他不紧不慢地来到了本地最大的酒楼之一——醉香楼，说是喝茶，姚大上来就要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外加七八碟小点心，着实叫他破费了一把。一顿茶喝下来，小乞儿的身世也了解得差不多了。姚大本是外地富人家子弟，跟母亲回来找亲戚，母亲死了，跟着的婆婆又于前几月死了，没钱便流落至此。“你跟着你婆婆时，家里总有个住的地方吧？怎么会露宿街头？”林问道。“原先我们住山里边。”姚大说道，“再说了，我需要好多钱，就来这里讨生活了。”“要这么多钱做什么？”“给我婆婆攒一副棺木”，姚大低声说道，“我婆婆生前待我极好，再说了我在这也有住的地方，山里边就剩我一个人了，这边人多，不冷清”姚大朝他笑了笑。林正恩叹了一口气，提出要帮他解决燃眉之急，不料被姚大拒绝了。“这是我自己的孝心，我想自己去做。”林正恩看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孝心，不觉有点感动。姚大下一秒就朝他“泼”了盆冷水，“我钱已经攒得差不多了，你下回再帮我吧”说着还不忘把手伸向他面前的碟子，“你这点心不吃了吧？我看你一口没动过，嘿嘿”姚大笑道，“不如给我带回去吃吧。”就这样，林正恩“成功”地浪费了一上午的时间请小乞儿喝茶并交到这么个“朋友”。“你请我喝茶，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需要朋友我时到破城隍庙那边找我，我住西厢！”姚大朝他挥手道别，接着揣着怀里的点心就走了。

林正恩往回走时，只觉得这个姚大好生奇怪，虽是乞儿，脸却不像其他人一样脏兮兮，反倒打理得干干净净的，嘴里还道自己住西厢房，城隍庙那边他以前去过，破得已经不成样子了，哪里还称得上“房”，真是“讲究”。

林正恩只把这当作一件新鲜事讲与旁人听，不料过几日，他当差完正要回家，却在府门前遇到了这个姚大，斜靠着门边，见他出来立刻上前相迎。“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当差？”姚大回道，“我听说当官的人都从这个门出来，我便守在这等你”。林正恩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位姚兄弟，可有事找我？”“你前些天不是说要帮我嘛，眼下就有，不过要费你一天时间”姚大边走边解释道。原来是他婆婆的棺材已经买好，要找人去帮他下葬。“要我去抬棺吗？”“非也，这种小事怎么能劳动您呢？”“那是？”“你文笔好，能不能帮我写篇祭文，念给我婆婆？”“这个好说，生卒年日拿来”姚大犹豫道，“呵呵，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要不你帮我想想？其实……那个，姓名什么的我也不清楚，你就跳过这些直接写吧，呵呵”林正恩白了他一眼。“瞎子婆婆是我来这里的第一个亲人。”姚大忽然认真地说。林正恩不再说什么，痛痛快快地帮他完成了这篇没有生卒年月的祭文。就这样，一来二去的，两人也算是忘年交。

一天，林正恩在酒馆旁碰到姚大，正靠在门外，朝里偷看，怀里不知抱着个什么东西。

他走过去拍他，姚大吓了一跳，见状，笑道，“原来是你呀”“看什么呢？小子”姚大把眉一挑，“好东西，不告诉你”“近来怎么没见你到南门边要饭了，难道这酒馆门口还能捡着钱”“谁要饭，小爷我现在做大生意，有的是钱”见他吹嘘，林正恩摇头笑笑，打算离开，“行，那我就不打扰你做生意了”作势要走，他知道这姚大素日里头最爱卖关子，只不必捧着他，保管一会心里就藏不住话总得倒出来。

果然，姚大上前拦住他，“诶，别走啊，”说罢，把怀里的东西往林正恩手里一放，是个两个破碗合着，碗里盖着东西，还有草叶透出缝来，心下了然“这是蛐蛐吧，我不好这个，给你”“别，收着，”姚大冲他一笑，“现在这些达官贵人都时兴玩这个呢，你别被他们比了下去，我这蛐蛐生意做得好，改日再给你送几只上好的去”林正恩不便再推辞，只觉这个姚大实在可爱，摸摸他头，“走吧，今天我请你喝茶”姚大口里说着还要捉蛐蛐，犹疑了半晌，脑袋一晃，说道，“等着，我去叫个人来，醉香楼见”转身跑了。

一会儿，林正恩就看见他带了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女孩过来，向他介绍道，“这是我新认的干妹妹，叫做小玉”又转头道，“小玉，这是林大哥”小女孩怯生生的，不爱说话，看着有些面熟，但他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三人在醉香楼落座，点了几盏茶并点心。言谈中得知，小玉是北方人，家里没人了，为躲避时疫，跟她姥姥来投奔亲戚，不料在这途中走散，接着就被姚大给捡回来了。现在，两人相依为命，白天姚大就去街上“做生意”，有时也帮她寻姥姥，小玉还小就待在庙里，偶尔姚大上山捉蛐蛐也带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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