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局 八 别样

于偏房内随令壬处理公事的日子实在无聊赖，不过早晨至梅氏那请安，伺候她吃了早膳，中午回自己房中歪一时辰，又和玉蟾等丫头调笑一会子便又至偏房内阅文书。有时繁冗了，晚膳便胡乱在偏房边的厢房吃下，直忙到辰时也是有的。

依旧是日日朴素打扮，与令壬一日所谈皆是赈灾、兵法一类。不知觉大半月已过去，令壬心中与我也不存什么芥蒂疑窦，虽无大进展，却是极好的势头。

入了秋，李氏日日忙着计算农庄的收成，接见各个家仆的，询问林初旗也从先前的一日三四次减到每日一次。想那林初旗每日所禀不过那几句话，说的又都是我安分做事，不曾勾引将军，故那李氏也渐渐不大在意。故今晚我便打算行动，细细筹划之后，我午休后就往偏房赶去。

照常坐下没多时，令壬便注意到我已出了三四回神，问道：“岚姑娘可是倦了？不妨在隔间厢房小睡一会，这里不打紧。”我侧向他回曰：“刚在房中歇了中觉过来的，倒并不困，只是想起这几日同丫头们说话，听闻近中秋了，街市上灯火高挂，好不热闹，又有各路戏班子搭台演出。自去岁父母相继老了，家业难以为继，小岚便不曾好生欢畅玩过，如今听丫头们说，连梦中都是熙攘的街道，五彩的花灯呢，适才不觉出神也是为了这个。”

令壬听了，说道：“也是我不曾思虑到这些，岚姑娘入了这府中，行动出入自然受限了许多，况姑娘又是爱玩的性子，不若今夜姑娘好生逛逛，我多派几人跟随就是。”

我笑道：“将军自然好意，但殊不知将军这才是害我呢。先不说这公事繁杂，若是我为了自己玩乐苦了将军，太太、太夫人那里我可再没有脸面了，再则，让家仆丫头们跟着我不但拘束了我，还误了他们休养的时辰，他们日日辛劳，怎可为了我一时兴起就讨他们嫌呢。将军只随我出神想一想就罢了，还是公事为上。”

令壬听了也不再说什么，想是令我自便了。见他批阅各种卷轴快了许多，我亦不敢怠慢，虽说眼睛发涩，不过扎挣着加快了一点。酉时我便有些支持不住，眼皮子竟有千斤似的，大约挣扎了半炷香，起先是单手托着腮，后来不知怎么就伏在案上闭目酣睡了。再一睁眼，就看到外面天色一黑，已经过了晚膳的时辰，我瞟向令壬，看他案上未批阅的公文不过几卷了，再一看我的，竟堆了个小山高。

我忙站起欠身道：“小岚竟睡着了，误了将军的事，小岚愿受责罚。”

只听得令壬笑道：“姑娘言重，都是些蝇头小事，也不必今日就批完的，姑娘这大半月来的尽心尽责我自然知道，入了秋各种小事也多了起来，姑娘不怪我考虑不周反而道起歉来是再没道理的事。方才姑娘说想去外边街市逛逛，我这里大事也处理完了，便陪姑娘游玩一晚，权当是姑娘这几日辛劳的酬报。”

我自然暗喜，不过还是推诿一番：“将军已是劳碌了一日，小岚不敢再劳烦将军，且这些时日太太也忙，将军还该多多陪着太太才是，小岚这爱玩的毛病从来不是什么好的，自小不知因贪玩惹了多少麻烦出来，如今慢慢改了也好。”

令壬回曰：“日日在这府中有何意趣，白白蹉跎了芳华才是罪过。太太那边我已遣林初旗说过了，姑娘不必担心，现还请姑娘回房打点一番，我依旧在这偏房中等待。西市‘噙香堂’的糕点和臊子都是一绝，我们晚膳便在外用了，再逛灯市小摊，大约戌时就可回来的。”

我连忙告退回房，早就有茉裁在门口迎我，一见我就掩嘴笑道：“亏得我们还巴巴等姑娘回来用晚膳呢，原来吃了那寻常吃不得的好玩意儿不思家了。”

我一时没明白她话中之意，便问道：“你这丫头可魔怔了，若是有好的，我还不是先尽着你们，方才在偏房睡过了时辰，将军便说带我上街上胡乱吃些，再问你们若是缺了的一并添上。什么寻常吃不得的玩意儿，你这促狭蹄子给我打什么谜呢，快招了罢。”

就见茉裁拿帕子往我脸上就是一顿擦，再看那帕子就是满满斑驳的墨迹，我这才了解了她方才的话来，少不得飞红了脸，令壬方才确是一点没告诉我沾上了墨汁，我便暗下决心要好生质问他。如今为了快些梳洗，便对茉裁说道：“好妹妹，还不快给我打水来呢，再有，拿一件玉蟾素丽些的衣裳来，令将军现正在偏房中等着，等我回来再作解释。”

茉裁一溜烟径去了，进到里屋就看到研霞和玉蟾正做衣裳，我忙命研霞给我梳妆，只教丫头寻日里的装扮，玉蟾问道：“今儿是怎么了，又是不吃晚膳又是急匆匆妆成丫头的，姑娘心疼些我这些愚笨的，可告诉了吧。”

我答曰：“待会我要随将军去街上解解闷，关在这府中好些时日闷的很，若是见到些有趣的玩物带回来咱们平日解乏可不好呢。你的身量与我相差无几，我已央茉裁去寻一件你的好衣裳穿，扮成个丫头也是为了掩人耳目，你可见过府上未出阁的姑娘或是奶奶出去抛头露面的？”

研霞插话道：“姑娘出去街上可千万仔细些，别被什么腌臜人推搡了，这几日从外地流落来好些个难民的，个个都是贼眉鼠目，见到好东西没有不抢的。”

我听了有理，便在心里也存了个心思，回道：“我自紧紧跟着将军便是，想来不会生出些变数来，你们且放心，我大约戌时就回来的了。我待会走后你们赶紧去吃了晚膳，中午的那盏玫瑰露我觉着倒好，还叫留着，你们分了罢。”

说话间功夫研霞就给我梳妆打扮成了个丫头样子，茉裁取了一件玉蟾的琥珀色衣裳在旁侍立，穿戴好后我忙又往偏房赶去。令壬一见我竟然笑了，说道：“岚姑娘好小气。”

我不解，回道：“小岚不敢。”

他接着说：“这几日岚姑娘都是副不施脂粉的清淡模样，说是阅公文不必浓妆艳抹，怕墨汁糟蹋好衣裳，如今是上街游玩，怎么倒成了丫头，定是姑娘不愿将好衣裳穿了给我看，岂不小气？”

令壬寻常都是一副冰霜模样，现如今怎得如此亲近？我暗自诧异，但镇定回道：“将军原也是会打趣人的，将军不是那些喜爱胭脂香腻的人，太太长日也都是极素净的衣着，小岚何来讨合府的嫌呢，小岚一心只想如何服侍太夫人、太太和将军，做个丫头也是小岚的福气了，哪像如今这层身份要处处小心的。”

我微微抬头看他，正撞上他深沉的眼眸，听他说道：“不过是打趣姑娘，就惹得姑娘伤心起来，在下在此赔罪，便请姑娘移步至西市‘噙香堂’用晚膳可好？”

我也一笑过了，随他穿堂出了令府，行不过百步，就到了热闹的地段，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距“噙香堂”还有些路程，我便想起是日沾上了墨汁，令壬未告知我的事来，就问他道：“将军分明见了我脸上沾了墨汁，缘何不告诉我，倒叫我一路上出丑也不自知的。”

听他答曰：“那竟是小岚姑娘么，是我没认得，我只以为是一幅画得极好的美人图，既是如此，在下还要向姑娘赔罪才是。”听他如此说我反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从不见令壬说这些话来，便问道：“将军今儿是怎么了，小岚倒觉得不认识了，怎的油嘴滑舌起来，莫不是这‘噙香堂’的糕点和臊子将将军另一面勾起来了？”

他侧身转向我，俯身对我说道：“是出了那令府将我另一面勾了出来，于这国，我为将军，于令府，我为夫为子，唯有于这街市，我为令壬。常有时我真想出离归隐，断掉这红尘纷扰，我见小岚姑娘同我皆是一样的性子，想姑娘能够明白。”

我正视他，他清朗的面庞轮廓离我不过咫尺，眼眸深深，我顿时觉得有些熟悉的感觉，好像是在大海里遨游一般。回答他道：“小岚虽然不才，却听过一句‘大隐隐于市’，令将军身居要职，每日都在树敌，自然觉得红尘纷争惹得烦忧，但食色，性也，大有可不违本性隐世的法子，想令将军慧根自然悟得其中道理。”

他淡淡一笑，重复道：“食色，性也。”然后便止了言语，路上偶见到些值得玩味的物什他便细细告诉我那为何物，故这往“噙香堂”的路程我们也走了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