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妖怪

日落时分，陈惊蛰总算赶回家里，一边卸下背篓一边喊着：“阿娘！我回来了，我摘了好些枸杞给弟弟补身子！”

却见陈四婶阴沉着脸走出来，顺手拿过墙角的笤帚疙瘩：“我让你瞎出去野！你还敢带上马柱儿出去疯！你们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和你爹怎么跟人家交代！”

看到鸡毛掸子，陈惊蛰立刻头也不回往外跑，却被陈四婶像抓小鸡一样，一把拽着脖领子揪回来，笤帚疙瘩便劈里啪啦向她屁股上招呼，“我让你出去野！你个说不听的小兔崽子！你嫌自己命长了不是！一天不惹事，一天就过不去了，你真当自己是神仙转世，有什么无上法力不成？”

陈惊蛰被打的嗷嗷乱叫，天地良心，她真的没有觉得自己是什么劳什子神仙转世啊，这不都是你们说的吗！哪个神仙长得这般丑陋，还要在这鸟不拉屎的小山村里受笤帚疙瘩的毒打？

“娘！别打了娘！我知道错了！不如先看看野枸杞能不能用，放久了就不新鲜了！”

“你个狗东西！”陈四婶恨恨的握着笤帚疙瘩，目光越过陈惊蛰蓬乱的脑瓜顶，看到了门边放着的那筐鲜嫩红亮的枸杞。

“改天再收拾你！”到底是更心疼小三子，陈四婶瞪了陈惊蛰一眼，扭头端着小萝筐进了厨房，给小三子熬枸杞米粥去了。

陈惊蛰心有余悸地望着厨房，阿娘还真是不讲情面，她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枸杞又新鲜，还把马瘸子那个胆小鬼也囫囵个儿的带回来了。

“娘？我先出去啦？”陈惊蛰悄声说着，半晌没听到回应，便一溜烟跑出去了。

院子里，陈娟儿正在将鸡鸭赶回圈舍，看到陈惊蛰这副样子，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无奈的摇摇头。

陈惊蛰讨好地笑着帮姐姐赶着鸡鸭：“阿姐，你辛苦了，我来帮你嘛。”

陈娟儿瞪着她：“帮忙可用不起你，只求你一天不闯祸便阿弥陀佛了。”

“哪能呀！”陈惊蛰也睁大眼睛，“家里怎能少得了我帮忙干活？我帮阿娘阿姐分担一些，还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少贫嘴了。你今天带马柱儿瞎闹，马柱儿娘可急坏了，他爹便要立刻放下锄头去找阿爹说理呢。幸亏被一干乡里拦下，宽慰他许不过孩童们瞎胡闹，一时半刻就回来了，这才劝了回来。你今日可是惹了大祸！”

陈惊蛰听的心虚不已，嘴上还是硬撑着“我不是把他带回来了嘛。只是出去玩了半日而已，又没出多大事。”

“你还要待出了事再知道悔改？”

“不敢不敢……”

……

弟弟接连吃了三五日的野枸杞，面色仿佛有了些红润的颜色，也有精力时不时笑一笑了，陈惊蛰看的欢喜，便隔三岔五溜出去采摘野枸杞。

爹娘知道此事，每每都要吹胡子瞪眼一番。但看着小娃娃越来越清明的目光，和面上肉眼可见地日渐红润，便也无奈的装作不知罢了。

一连半年，转眼已是深秋，这个时节已经采不到枸杞了，陈惊蛰趁着天气还没那么寒冽，又进狗牙山来采些蘑菇，若是运气好采到松茸或是灵芝，便能拿去县城里换上一些银钱贴补家用。

陈惊蛰一路低头寻着蘑菇，不知不觉偏离了路线，走进了从来没去过的深山。这半年来，她一直坚持来狗牙山采摘枸杞，在村子里倒是安分了不少，阿娘也只嘱咐她莫要往深山里钻，处处留心便罢。

待她抬起头，看到的却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山林时，陈惊蛰也愣了。不知不觉她已经走进了山林深处，早已不记得是从哪走过来的了。

毕竟只是五六岁的孩子，陈惊蛰慌了。

眼见夕阳透过层层树叶落进来，陈惊蛰心底狂跳。

不会，被困在这了吧……

吴老汉可说过，这山林里，是有妖怪的。

陈惊蛰快哭出来了，她可不想被妖怪吃了啊。就算没有妖怪，深山老林里，夜里说不定有什么可怕的野兽，到时候，死无全尸都没人发现。

怎么办？怎么办？

这林子树木高大，阳光被遮去多半，根本看不到外面的天空，她要如何辨别方位出去呢？

陈惊蛰无力的靠着大树坐下来，平日里的威风义气散发的一干二净，只会抱着膝盖呜呜的哭起来。

“你哭什么？”

一道稚嫩的声音在身边想起，语气里满是好奇。

陈惊蛰吓了一跳，这样的深山老林，怎么会有小孩子？！

复又立刻联想到吴老汉说的妖怪，想必真的是碰上妖怪了！

救命啊救命啊……陈惊蛰心脏一通砰砰跳，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稳住啊陈惊蛰，快想想怎么办！

对了对了！听闻妖怪与人对视，便会勾出人的魂儿来吸走。那她一定不能和妖怪对视！这样妖怪就没法吸出她的魂儿了！

陈惊蛰埋下头，将脸死命往双膝中埋去，心里笃定了不去看那妖怪。

那声音的主人见她这样，更是惊奇不已：“你这是在做什么呀？”旋即走了几步，凑近了俯下身观察起陈惊蛰。

陈惊蛰吓得崩溃了，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没看见你！求你放我走吧，我不好吃的！不要吃我！”

只听得一声惊奇的笑声，那东西又开口了：“真是奇了。往日里就是你总偷我的果子，今日又来偷蘑菇，好个贼喊捉贼的，竟污蔑说我要吃你？”

“你的果子……？”陈惊蛰愣住了，难道，这片山上的果子，还能是谁家种的不成？不可能啊，这可一点都不像是人为打理的园子。

不过，既说了这样的话，想必就不能是妖精神鬼了吧，可从没听说过谁家妖精还种蔬果的。

陈惊蛰眨眨眼，抬起头来看了看来人。却立刻被吓得哭叫出来。

那“人”大约七八岁，小脸白嫩精致，长得像年画上的娃娃那样好看，脸上粉嘟嘟，眼睛圆溜溜，咧嘴一笑，露出两颗晶亮的小虎牙，好生可爱。但向后看去，却有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左摇右晃……

见她连声惊叫哭泣，不知是人是妖的孩子不屑的撇撇嘴：“你长得这样丑，我都没嫌你，还让你白白摘走了我那么多枸杞蘑菇，现下你却嫌起我来了？”

“……对不起，我错了。我见识浅薄，从没见过妖怪，求大仙饶了我吧，我不是故意的。求求你放我走吧。”陈惊蛰一把鼻涕一把泪，已经吓软了。

听到那一声“大仙”，孩子乐了：“嘿，好说，我并未打算治你罪过。你来都来了，且陪我说说话嘛，就当是偷了我这么多东西的交换。”

陈惊蛰哭的鼻涕泡都冒出来了，可还是强撑着说：“那你什么时候放我走，我阿爹阿娘还等着我回去呢。”

孩子倒因这话好奇追问：“你三句话不离出去，那么急着出去，是要做什么呀？”

陈惊蛰这时已经缓过来大半，眼见这家伙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便小心试探着回答：“家人若迟迟不见我归去，会着急的寻上山来的。我出门之前，是告诉他们我要来狗牙山的。”

“狗牙山？噗！这名儿是谁取得，可真怪难听，不会是你吧？”孩子忍不住笑出声，打量着陈惊蛰满脸的黑疮取笑。

“自然不会是我啊，是村里口口相传的名字。听大人们说，狗牙山上是有妖怪出没的，有人亲眼瞧见过呢，自此便鲜有人敢来了。”

“那你呢？这么凶险，你还总来这山上偷东西？”孩子双手撑着下巴，津津有味的听着，仿佛这些寻常的对话是多么有趣似的。

“我来这山上采野枸杞，是为了给弟弟治病，补身子。”陈惊蛰悄悄打量了那孩子一眼，知道他是不肯轻易放走自己了，索性全说了出来，“我弟弟自出生起便带着娘胎里的弱症，不似平常孩童康健，我冒险一次次的采野枸杞，是为了能让他将养身子。阿爹阿娘岁数大了，只得了弟弟一个男娃，将来，还指着弟弟传宗接代，续香火呢。”

孩子却听得啧啧称奇：“可你才说了许多此地凶险的话，难道你阿爹阿娘就放心让你出来？”

“自是不放心的。可没有别的办法了，家里穷，弟弟的病到底是要治的。”

“我懂了，你家里舍得你，却舍不得你弟弟，这倒是什么说法？”

陈惊蛰听着这话，心道这妖怪原来根本不懂人事，才慢慢解释说：“弟弟是家里唯一的男娃，当然不能出事。男娃能干活，又能娶妻生子，自是比女娃金贵的多。”又思索了一番，补上一句，“不过听说若是十分美貌出众的女娃，能嫁个好人家的话，日后也能为家里带来许多财富的。”

妖怪孩子嘻嘻笑着：“怪道如此，你长得这样丑，想来是无法为你家带来日后好处的，所以定要全心护着弟弟了。”

陈惊蛰心下无奈，也懒得再与他分辨，却也知道这是实话。

却见那孩子盯着她的脸仔细看了又看，像是她脸上有什么字一样，直盯的陈惊蛰心里发毛，他不会是在研究从哪里下口吃她吧？

半晌，只见那孩子惊奇地说“你这脸上的黑疮倒是好生奇怪呀，不似毒，不似脏，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陈惊蛰只得将爹娘说给她听的话转述给那孩子：“我也只是听爹娘说，我刚出生的时候便惊雷不断，我闻得雷声哭泣不止，有一老天师说我这是吸收了万物灵气的副作用，将化解不掉的万千煞气一并吸入体内，才化作黑疮。”

“果真如此？那可当真是稀奇的紧！”孩子兴致勃勃的，光看还不够，竟还伸手摸了一下。“这样大的孽疮，怕只有惊蛰春雷才有如此能量了吧。”

陈惊蛰暗自惊叹他的眼力，老实答道：“确是。当日那老天师并无化解之法，只得给我取名‘惊蛰’以求冲冲煞，多余的只能待我日后自行有缘化解了。”

“果真是惊蛰春雷？难怪这股天地灵气让我觉得亲切。”孩子惊喜的笑着。

下一秒，他却皱起了眉头，不悦地说：“什么天师，不过是个学艺不精耽误人的半吊子罢了。你脸上这黑疮，若是当时便处理得当，根本不会留下这么大的痕迹。放任它长了这么多年，早就和血肉融为一体，再想拔除，只能待血肉之躯重塑之日方可。”

一番话说的陈惊蛰目瞪口呆，信息量太大，她脑子一片混乱。

若果真如此，这黑疮陪伴她多年，因为它吃了多少苦头。被同乡孩子欺辱，还有爹娘每每看向她时不忍的神色，阿姐和马柱儿强装不在意和她谈笑时的样子……这些，她全看在眼里，针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扎得她千疮百孔，还得强颜欢笑，不让在意自己的人难过。

“……不过这名儿他却取对了，这么直白冲煞的名儿，倒也的确结结实实地压住了煞气，不然，这么些年过去，那黑疮早就要遍布你全身了。到那时的样子，啧啧。”

回过神来，却听那孩子还在絮絮念叨着，陈惊蛰听得不禁对他相信了几分。

可……方才那孩子也说到了，现下这样情况，唯有血肉之躯重塑才能化解掉黑疮了。她不禁又消沉起来，这是彻底无望了。

那孩子突然瞧见她低沉下去的神色，转念便猜到她是为何了，“你莫要难过得太早呀？凡人自是不能重塑血肉之躯，可你连妖怪也见过了，妖怪的东西都敢一而再地偷去，怎知事情不会再有转机？”

陈惊蛰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头，看到孩子嘻嘻笑着望着她，并没什么责怪她偷东西的意思，便知他只是取笑：“我原本也没有多期望能拔除脸上的黑疮，只是你方才告诉我错过了最佳治疗的时期，让我有些难过罢了。”

“别妄自菲薄呀，我可还没说完呢。”

孩子轻松的站起身转了个圈，毛茸茸的大尾巴就在陈惊蛰眼前晃来晃去，饶是已经看了许久，还是让陈惊蛰悄悄捂了一下心口。

“你偷了我那么多东西，我非但没有怪罪你，反倒告知你这么多事，我可算是个好人了，是吧？”孩子笑着问。

陈惊蛰点点头，他确实没打算加害自己。

“你与我有缘，那么我不介意再多说几句与你听啦。”

夕阳远去，夜色沉了下来，有些许星光透过密林洒落下来，映在孩子和陈惊蛰的眼里，发出亮闪闪的光。

“你总听说过——修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