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狗牙山

陈惊蛰已经五岁了，农户家的小丫头，没什么好营养，显得头大身子细小，实在难看，再加上她整日里在田野乡间疯玩，整个人也晒得黑黢黢，倒更像是她爹陈老四的女儿了。不过陈惊蛰也不在乎，别人说她丑、说她野，她是一点也不在意的，毕竟她自己也知道，她确实和好看这个词沾不上边。

她一屁股坐到河边，踢下鞋子，将脚丫泡在冰凉清澈的河水里，舒服的不禁叫出来。泡了一会，陈惊蛰看着水里的影子撇了撇嘴，水里的小姑娘一张脸上，右半边脸黢黑黢黑，还凹凸不平的疙疙瘩瘩，着实丑陋，另一半脸在对比下显得白净了不少，但是细看也有许多大小不一的黑色斑点，隐隐有同化的样子。

这张脸，她已经看了五年了。起初并没有那么大片黑，据姐姐说，她刚出生的时候，也只是右脸上有个小黑点而已，只有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大。陈惊蛰叹了口气，她也曾有过满面白皙的样子呢。

听姐姐说，她刚出生就啼哭不止，是阿爹冒着大雨求了张天师来给她瞧病，还花了好些钱粮，差点就人财两空。

“丑八怪！丑八怪在那！”一群小孩哈哈笑着跑过来，“丑八怪，臭狗屎！长得丑，身上臭！十石粮也没治好丑八怪，生来就是个丑东西，哈哈哈!”

陈惊蛰怒地站起来，直接捡起河边的石块就砸过去：“滚开！你们都不是好东西！”

小孩们嬉笑躲避着，见她急了眼，更开心了：“臭狗屎！丑八怪！你不配和我们玩！哦哦，丑八怪急眼了！”

陈惊蛰愤怒的踏上鞋子便要追，却情急之下踩到鞋带，直接扑了一个狗啃泥。

小孩们见她出丑，更是开心的不得了，嘻嘻嘲笑着冲她丢来石子土块。

”快滚!哪里来的一群小疯狗，小心姑奶奶我将你们舌头都割掉，让你们再乱喊！“远处跑来一个瘦瘦弱弱的女孩子，毫不留情的边骂边朝那群孩子砸石头块。

“快跑啊！丑八怪的姐姐打人啦！可惜没打着，哈哈哈！“

陈惊蛰见到那女孩子，一张黑脸憋得通红，隐隐有泪珠在眼眶里打转，“阿姐。“

陈娟儿拉起陈惊蛰，帮她拍了拍身上的土，阴着脸拽着她向家走去。

“人人都能一起玩，偏你不能和孩子们相处，人人能能安生长大，偏你要和他们做不一样的事，你真当自己是天上的神仙下了凡，就那样与众不同了，日日不惹是生非便过不去了不成？“

“我没有！是他们欺负我在先的！“

“你还顶嘴？他们说你一句，你非要还十句不可？陈惊蛰，逞一时口舌之快到底有什么意思？“

“那也没有我平白无故就让人骂了的道理！“陈惊蛰愤愤的甩开陈娟儿的手，憋在眼眶里许久的眼泪终于吧嗒吧嗒掉了出来。

看到妹妹哭了，陈娟儿放缓了语气和身段：“你与他人争执不休，便能堵住他的嘴，不让他说那些恶语了吗？你难道又不懂得，他们就是想看你气急败坏的样子？“

“那你说，我该要如何办？我生的丑，那是我的错处吗？难道不是指责他们胡言乱语才是最首要的？“陈惊蛰气的胸脯鼓鼓地喘粗气，觉得阿姐说的不无道理，偏又有些不服气。

陈娟儿复又重新牵起妹妹的手，一边向家走去一边说：“你一日不理他们，他们便一日得不到回应，久而久之，他们便也不觉得此事有趣了。你还是你，他们还是他们，大家互不打扰，各过各的，这样不好吗？“

“我可不像阿姐那样软脾气，我若受了委屈，是一定要还回来的！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不是好欺负的，长此以往，他们也不纠缠我了！这和阿姐说的结果倒是也差不太多的。“

陈娟儿看着这个倔脾气的妹妹，叹口气：“这又岂能一样呢？别的且不说你是希望人人将你看作异类，还是希望人人以平常心待你呢？“

“自然是不愿被看作异类……“

陈惊蛰噙着泪，怎么想怎么生气，“可欺负我是他们的不对！我也不想生来就丑的，他们不是什么好伙伴，我不愿与他们玩有什么错。阿姐也不该这样凶我。“

“他们当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你是你，他们是他们，你无权改变他们，你能做好的只有你自己。你若是相信自己命格不凡，便更应该努力做好自己，将来才能有更大的成就。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怎么能算是命格不凡呢？“

陈惊蛰咬咬唇，她倒也没有深信不疑自己是神仙转世，不过阿姐的话她也听进去了，可到底要怎样做呢？

阿姐说：“什么时候忍，什么时候不用忍，这可待你用一生的光景去学呢……”

绕过蜿蜒的小路，不远处的农家升起炊烟，陈惊蛰甩开阿姐的手，高兴地朝家跑去。

阿娘做好了炊饭，阿爹也刚从田里回来，正坐在桌前叭嗒叭嗒抽着旱烟。见两个孩子嬉笑着跑回来，陈四满是皱纹的老脸上难得皱起一抹笑容。

和阿爹阿娘打过招呼，陈娟儿便帮陈四婶摆起桌子，陈惊蛰则是先绕进后屋，小心抱起了床上的弟弟，一阵轻柔的逗弄。

弟弟还不到一岁，小小的人儿却并不结实，身上虚虚的，有些软绵绵的无力，仔细看才会发现这孩子双眼有些无神，略有些迟钝的样子。产婆说，弟弟是生产的时候难产久了，被憋的，许是将脑子憋坏了一些。

这胎里带来的弱症让本就清贫的一家雪上加霜，可毕竟是个男娃，想着若好生将养，些许能缓过一二。再来，陈四婶年纪也大了，怕是不能再生养，陈家也指望这个男娃能传宗接代呢。

陈惊蛰将小弟抱着坐在饭桌前，陈老四看了眼忙碌的婆娘和大丫头，从什么时候起，婆娘原本光滑饱满的脸，也渐渐蜡黄、干瘪，大丫头不知不觉已经十三岁，再过两年就要许人家了。

再看向二丫头，这孩子瘦瘦弱弱，脸上又遍布黑疮，陈老汉心里发涩，移开目光，不敢再多看孩子一眼。二丫头怀里的小子也是病怏怏，丝毫没有同龄婴孩的活泼样子。

简单的粥菜炊饼端上桌，一家人正吃着，只听见陈惊蛰低呼一声：“弟弟又吐奶了！”

陈四婶熟练的抱起孩子，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后背，麻利的替孩子擦去脸上、衣襟上的奶渍。

“三娃这是胎里带的弱症，若是好生调养，是能好了的。”陈老四看着孩子，低低地说。

陈四婶垂眼：“哪有多余的银钱供养他。”

陈老四沉默了，他只是一个佃户，全家人都指望他养活，一年的结余，还不够给小三娃抓几次药，就算是知道治病的法子，也是徒劳。

“我知道！我知道狗牙山上有野枸杞，采回来给弟弟吃，兴许能好呢？”陈惊蛰说着便站起来。

“不行！”

陈四婶立刻瞪了陈惊蛰一眼。

“狗牙山有妖怪的！莫说是你个小娃，就连我这样的汉子也不敢一个人进山。莫要再胡闹了！”陈老四也立刻瞪眼。

“那能给弟弟治病！”陈惊蛰不服气的看着爹娘。

“那也不准去！许多人都说见过那个白毛妖怪，青面獠牙，吃人肉的！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若被我发现你去了那边，仔细我打断你的腿！”陈老四说着，扬起手中的烟枪冲陈惊蛰脑袋比划了一下。

“你就不能给大人省心一日？”陈四婶也生气的伸出一根手指狠戳了一下陈惊蛰的脑袋。

陈惊蛰气鼓鼓的，明明是好心，还挨了一顿骂。却终究是怕那烟袋锅子和大嘴巴子，愤愤地咬着手中的炊饼。

“莫要再吃了，明日该不够吃的。“说着，就连手上的半个炊饼都被陈四婶夺下，扔进簸箩收走了。

陈惊蛰眼睛都瞪圆了。

可是，这狗牙山，还是得去的。不然小弟的病要怎么好呢？但狗牙山上的白毛妖怪……想到这，陈惊蛰也打了个寒颤，关于狗牙山上吃人的白毛妖怪，她也是听村里老人说的，村脚老树边住着的吴老汉，老的颤颤巍巍，站都站不稳，一双眯缝小眼睛都陷进脸上的褶子里了，一张嘴，寥寥几颗大黄牙喷着唾沫星子，偏小孩子就爱围着，听他讲据说是他年轻时候的“冒险经历”。

陈惊蛰才不爱去听那些瞎编乱造的故事，一看便是哄小孩子的把戏，看着那群毛头孩子几乎日日围着吴老头，一口一个“好爷爷”“爷爷好”的叫着，大眼睛扑闪着就像见到神仙一样。

她……这样的故事，她也只是偷偷摸摸听过几次罢了，只是路过顺便听到的而已。

这狗牙山上白毛妖怪的事儿，就是她“无意中”听到吴老汉讲的。据说吴老汉年轻的时候，和同村几个年轻后生一伙，去狗牙山采药材，进山的时候，分明日头高照，天气晴朗。可谁知，在山林里越走越深，再一抬头，忽然发现天莫名其妙阴沉了，顿时间黑风乱作，刮得他们睁不开眼睛。就在这时，突然传来同伴的尖叫声，吴老汉定睛一看，竟是个白毛妖怪，瞬间就将那个后生拖入风中不见了！

他们剩余几个人紧紧抱作一团，是吴老汉最终挺着胸脯站出来，对着妖怪消失的方向大声吼：“妖怪！快放开我们，不然，我可要让你尝尝镰刀和拳头的滋味！”一连吼了好几句，妖怪许是真的怕了，果然风势渐小，最后逃走了。吴老汉便带着众人，在山脚下找到了晕过去的倒霉后生，一起回去了。

陈惊蛰才不信妖怪是被吴老汉吓跑的，那得是个多没出息的妖怪啊。但是，那么多人都见过，兴许有妖怪这件事，是真的。

那也不行！陈惊蛰晃了晃脑袋，把那些害怕啊慌乱啊的杂念全都晃出去，小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儿，爹娘一把年纪，已经有两个丫头了，好歹今后姐姐嫁出去还能减轻些爹娘的负担，但还有个她这样又丑又没用的人养着吃白食儿——她可不信今后谁家男娃眼睛昏了会要娶她。所以，她得帮帮爹娘，帮帮弟弟。

只要弟弟能平安长大，他们家就能过好日子了。再不会被人看不起，田里的农活也有人能帮着分担，再再往后，弟弟娶个媳妇回来，还要生上好多大胖小子，到那时，才是人丁兴旺，日子越过越红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