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引 8祸起

招魂引

木丁香

女生小说 | 古典言情更新时间：2020-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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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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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什么支撑着漠南人在这条艰苦的驿路上一遍遍的走下去？少年时，童丰年每每看到父亲和兄长出发或是归来，总会思索这样一个问题。是对生活的热爱与希望，这是他自己行走驿路时得出的答案。

人们对痛苦的承受能力，有时连他们自己也想像不到。邑庄人从最初的病急乱投医，到接受邪病无药可医，中间也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人们把关注的重点从生前逐渐转到了身后。一个体面的丧礼成了对死者最大的告慰。招魂、吊丧、守灵……整个邑庄似乎成了个巨大的灵堂，哀嚎之声昼夜不绝。只是这丧仪之中最为关键的一步——下葬，被费童两家关闭的城门挡住了，渐渐民怨四起。

然而事情却不是因邑庄人而起。一户达哈人家在城门口于值守的费家家仆起了冲突。达哈人本是漠北的一大族裔，曾有一少部分因战乱移居漠南，两地民风差距甚大，是以移居漠南的达哈人都互相抱团，平日少与原住民民来往。

达哈语生涩难懂，好在童丰年和费明都是漠北的常客，连蒙带猜好一会，总算弄明白了这群人的意图。原来，达哈人讲究人死后要在肉身腐烂之前尽快下葬，不像漠南有停灵的习俗。他们不肯入费家设的义庄，执意要开城门。

“丰年兄，就放他们出去吧，城外一直没啥动静，让他们帮忙探探也好呀。”

费明伏在童丰年耳边低语。

费家众家仆也是一阵苦劝，有的说“血虫已经走啦。”有的说“一直封下去也不是办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着他决断。思忖片刻，童丰年道：

“好吧，只是诸位须速去速回，休要在城外过多逗留。”

闻听此言，方才还是怒目相对的达哈人瞬间笑逐颜开，城门被打开了一条缝，堪堪够一副棺材抬过。童费二人登上城楼，目送那群达哈人在风沙之中缓缓前行。

古人云“胡天八月即飞雪”漠南一带的冬天来的亦是格外早。此地不像中原地区四季分明，冬春时节终日风沙迷人眼，夏秋时节逐渐平息，是以在漠南人眼中，一年只有风季和无风季。几场北风刮过，骤降的气温预示着风季的来临，城楼上，费明将一袭油光水滑质地上乘的皮裘裹了裹：

“这鬼天气，真他妈的冷！要不是我爹非要让我回来，漠南这鬼地方我是一刻也不想待。”

费明少时在中原习武遍访名山大川，回来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瞧漠南的一切都不顺眼。

“丰年兄，你听说过江南吗？江南水乡，离咱们这很远。那里的姑娘真叫一个水灵，不像这的女人，脸都糙的跟树皮似的……”

江南，童丰年第一次见到这两个字，是在家妹的来信中，信中说江南多小桥流水，植被丰茂，目之所极尽是苍翠，风似轻纱拂面，雨若裘毛斜织，那是一派怎样的风景，童丰年无法想象。回想起家妹在漠南食不果腹日日担惊的日子，只盼江南的温柔缱绻，能略略抚慰她的心灵。

二人在城楼上一通闲侃，忽见远处出现一片缓缓移动的白点，待走进，方能看清那是一群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

“哎，回来了回来了。”

看到这群人出现在戈壁之中，费明兴奋地拍了拍童丰年的肩膀。

“我就说没事吧，看样子城外已经没有血虫了。开城门开城门。”

费明难掩愉悦之色，转身就往下走，童丰年正欲随行，突见那群人突然分散开来。朝着城门的方向狂奔。

“费明，你来看！”

他一声呵住才下了几级台阶的费明，待费明上前看时，城楼上已经能听到隐隐的哭嚎之声。狂风卷起漫天黄沙，他二人绝眦亦看不真切。

蓦地，一条红色的东西自沙中窜出，在天地一片浑黄之中格外惹眼，童费二人异口同声惊叫道：

“血虫！”

“明兄，把剑借我一用。”

童丰年语气果绝。

“你疯啦，几个达哈人而已，何况又不是咱们庄里的，还劳烦你去救？”

除非是外出行商，平日里童丰年出门最多带把匕首，费明却总是剑不离身。此刻他一把抓住腰间的剑鞘，仿佛怕谁来抢似的。

“达哈人也是人，他们手无寸铁，难有胜算，不能见死不救！”

“我的童大善人，你可清醒点吧，他们没有胜算，你就有了？”

“童大善人”是费明常唤他的一个绰号。父亲和大哥在世时，童家的生意做的极大，是漠南首屈一指的富商巨贾。家业落到童丰年手里可以说是每况愈下，无商不奸，无奸不商，在漠南这个三教九流杂糅之地，稍不留神就会被别人痛宰一刀，邑庄人皆知童家二少爷心善，手头不宽裕的时候到他店里赊个帐也无有不可的。时间久了，这些乡里乡亲的一本烂帐难再讨要，他索性就全给免了。依费明的话说，天底下就没有他这样做买卖的。原本童费两家在生意上没有交集，后来由于经营不善，童家低价出兑给费家的店铺不知有多少。这些店铺在费老爷手里起死回生日进斗金。童丰年只道那是人家行商的本事，从不眼热。费明不知是感恩他的慷慨，还是笑话他傻气，给他起了个大善人的诨名，时常挂在嘴边。

眼下见童丰年又要为达哈人拼命，费明一脸的鄙夷之色。

“回家回家，自家老婆孩子不管了？操心别人老婆孩子干嘛。他们自己愿意出城，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遭。”

费明一把揽过童丰年的肩头，一路推搡着下了城楼。

走下最后一级石阶，只听“噌楞”一声，费明腰间别着的剑，已被人拔出。

“哎，你这厮，敢抢我剑！”

未等费明多言，童丰年已自城门开的小缝中溜了出去。

“呆瓜，给我回来……”

费明大呼小叫的声音淹没在呼呼的风声之中，童丰年只当没听到。

“喂！要去也带上我呀。”

费明无可奈何的咕哝一声，胯上马朝城中奔去。

不过几日的功夫，童丰年觉得这些血虫似乎又长大了些，其实他也不确定这些是不是之前的那一批，血虫的可怕之处在于哪怕只斩断拇指长的一小节，这部分也可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茁壮成长。血虫喜欢埋伏在沙土之中，趁人不备一口咬住猎物拖入沙中，童丰年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着，锐利如鹰的目光不停环顾四周的沙地。在血虫窜出之时一剑将其斩断，这种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可拖延一点时间，让达哈人跑的远一些。

而他并不能次次都命中，手中这把剑自然是削铁如泥的好剑，只是童丰年自小习的是刀法，一柄剑拿在手中总感觉处处掣肘，不能得心应手的发挥。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似是体力不支，摔倒在沙地上抖如筛糠。童丰年只得将她背起。这么一背一抬的功夫，二人已落了单。童丰年远远望见城楼上垂下几条绳子，已经有一个达哈人跑到了城楼之下开始攀爬。他深感快慰，眼眸中明亮了一瞬，然而也仅仅是一瞬，七八条血虫陆续自沙地里窜出，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原本平静的沙地此时如沸水般翻涌，下面还有多少血虫，不言而喻。

童丰年左手托着那老妇，右手执剑一通狂砍乱削，仿佛自空中下了一场血雨，脚下的沙地也被染的一片殷红。执剑的手愈发酸痛，他觉得自己就要坚持不住了。

“大娘。”

虽不知背上背着的妇人是否听得懂，他还是轻声换她：

“我们可能回不去了。”

背上那妇人一直用不甚清楚的达哈语重复着几个音节，童丰年先前的注意力都在对付血虫身上，没去思考她什么意思，现在他明白了那妇人想让他自己走。

可他又如何能走呢？虽已尽力躲避，血虫的毒液还是有一部分溅到了身上，一袭绣着蟒纹的黑色质孙服也是千疮百孔，像片片破布随风招摇。

嗖，一只羽箭擦着他耳边飞过，正射在一只血虫张开的口中。血虫不会发声，疯狂扭动着身体仿佛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嗖嗖嗖，又是几只箭头带火的羽箭射来，空气中瞬间弥漫出一股烤肉般的焦香。

“好个费明，不愧为百步穿杨！”

童丰年心中赞叹，手上仿佛也生了些力气，在层层叠叠开始烧焦的血虫中杀出一条路来。背着那妇人一路狂奔，童丰年却感觉背部愈发灼热。待他回头看去，好家伙，无数条血虫滚成的巨大火球正向二人逼近，他连忙向一旁躲闪，心下暗叫不妙，火球的前方，城门近在咫尺。

“铛，铛，铛……”城楼上传来的密集钟声，每一下都仿佛一记重锤敲打在童丰年心上。事情发展的太快，他的心神还停留在跟血虫纠缠的情景之中，身体却已置身一片火场。

“起火啦，起火啦，咳，咳咳……”

“救命啊，谁来救救我的孩子……”

乡民们的呼嚎之声，被浓烟刺激的呛咳之声，木头燃烧的噼啪之声，还有那只在外敌来犯时才会响起的报警钟声。分明四周的嘈杂震耳欲聋，他却如坠冰窟，仿佛那些声音格外遥远。

漠南的城门，乃是由铁皮包裹的榆木门，由于年久失修，门上的铁皮早已锈迹斑斑，大片大片的剥落，露出里面的木芯。腐朽破败的城门不多时就被烧穿，火星四溅，在风的引领下点燃了那间义庄门口堆放的纸扎，棺木。火蛇随着长街上鳞次栉比的木质房屋一路蔓延，黑烟弥漫，如一团黑纱笼罩着整条长街。每扇门中都冲出拖家带口的一家老小，原本还算宽阔的长街上瞬间挤挤挨挨。

童丰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城来的，背上的老妇和手中的剑都不见了踪影。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朝前走。混乱之中以有部分乡民组织起一支救火小队，从井中汲水，一桶一桶朝房屋上泼。

“爹——爹——”

清脆嘹亮的童音，穿过重重黑烟，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声音犹如铁器刮擦之声尖厉异常，仿佛说话的人在用浑身的力气嘶吼。

“韵儿！”

虽然那声音听起来略有些怪异，童丰年却是再熟悉不过的。他疾步向前狂奔，未至童宅门前，已看见母亲和几个使婆子抱着韵儿，站在惊惶奔逃的人群之中手足无措。

“好好的，怎么就走水了呢。”

眼神不佳的童老夫人被一个使婆子搀扶着，口中还如往时一般碎碎念个不停。

“娘！”

童丰年上前一把扶过童老夫人。

“丰年，你可算回来了，方才真要把为娘给吓死喽……”

童老夫人拍着儿子的手臂，似是有无数的话要讲。童丰年转身向抱着女儿的那个婆子道：

“大家都没事吧，其他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