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孟娘 第一幕 姑获鸟 上

云雾缥缈的桥边，开着一片又一片的彼岸花，血红的花瓣肆无忌惮地绽开。它们在这朦胧的云雾之中，极美而忧伤。桥的一端传来忽隐忽现的歌声，像是童谣，又像是随意哼的小调，那是摆渡人在灵河划着船引领亡灵离去。

而桥的中央立着一口大锅，旁边站着一位十八九岁模样的姑娘，她有一双明净清澈的眸子，一颦一笑，清柳眉便弯起来治愈人的心房，仿佛那灵韵也溢了出来。她淡青色纱衣罩体，白色的长发披于双肩之上，略显柔美，但更多是俏皮，令人心生怜惜。

但这位美人此刻正拿着一支长勺对着面前这口大锅狠狠地搅拌，一边搅，一边还不停地翻着白眼：那狗阎王未免也太过于狠心，她刚刚上任不久，还不能靠自己的灵力将食材混成孟婆汤，阎王也不愿赐她小鬼帮忙，她只得自己熬汤。今日的汤又是昨日的三倍，再这样下去她这娇弱的身板能坚持住吗？想到这，她便狠狠地擦了擦汗，直接累瘫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报！娘娘，今日的亡灵已抵达奈何桥，请娘娘稍作准备。”

不远处传来小鬼的禀报声，她应了一声便朝着天翻了个白眼，嘴里还哀叹着“真是要鬼命了。”但随后还是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快速整理了自己的着装，挂上招牌式的营业微笑。

没想到这今日来的第一个亡灵就不简单，还没过多久奈何桥的一端就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那女人披着凌乱的头发，只露出了脸的一小半，眼睛还留着血痕，显得格外狰狞恐怖。

她每走一步，就有一声婴儿的哭啼出现，那哭声刺耳又渗人。听着听着，便又会觉得这更像一个女人的叫声，这种叫声刺激着听者的耳膜和大脑，让旁听者也陷入绝望情绪的感染之中，最后只剩下无尽的恐惧与疯癫。

旁边护送这女人的奈何侍女也明显露出了难以忍受的神情，只好离着这女人走远一些。还好她孟婆娘娘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虽然哭声与叫声也让她产生了不适的感觉，但也并无大碍，她还是眉头都不带皱地对着那女人微笑。毕竟自己身为孟婆的颜面万万不能失啊….

那女人走到她的跟前，停下了脚步，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她，婴儿的哭啼声也因此消失。

她发现这女人竟比她还矮大半个头，脸上的皮肉早已腐烂得不剩几块，只留下白森森的骨头连着一点零零散散的皮肉。那女人眼球凸起，里面尽是血丝。怨恨的情绪从女人的眼中散出，那女人就直勾勾地盯着她，似乎下一秒就会把她吃掉。

她嘴角微微翘起，红唇微张，温柔地对那女人轻声道：

“在人间徘徊了许多年吧，为什么宁愿变成这副模样，与鬼融合，也不肯回到地府转生投胎？”

她蹲下身来，伸出白嫩修长的玉手轻抚女人那张残缺恐怖的脸。女人的脸随着她的轻抚，皮肉仿佛得到新生一般慢慢复原，不一会儿便出现了一张崭新的美人脸。

“是因为有什么放不下的人？”

那女人浑浊的眼睛似乎清澈了几分，只顾着用手在自己的脸上胡乱摸着。孟娘从怀中掏出一面镜子递给女人，女人透过镜子看见了自己此刻的模样，突然蹲下身抱着头放声大哭。哭声在奈何桥周围回荡，仍然很是尖锐难听，只是此时的哭声与先前的哭声截然不同。

那是一种悲情而悔恨的哭声。

她与他离家而走的那一年，她只有十五岁，而他已经二十五岁。

她是官府小姐出身，长得玲珑乖巧，从小就生活在仆从服侍，父母宠爱，他人羡慕的环境之下。和他离开这个家的那一天，她只带了一些盘缠和几件素衣，舍弃了平日里喜爱的金银珠宝，也没有告知任何人，就那么将自己托付给了他。

和他奔走的这几些日子里，她吃了许多常人不能忍受的苦头，有时他们没有盘缠坐马车，只能徒步走远路。她身子自然娇弱，常常走着走着便晕倒在地。这时她恍惚着神，想对他说：我们不要再前行了，就在此地安家吧。

但他心急火燎的神情出现在她的眼中，他急切地将她抱进一间草房里，冒着大雨四处为她寻草药。

于是口中的话便变成了“你先行一步吧，我身子弱走不动，迟早会变成你累赘。不如我就在此地等你，等你做了将军，就回来见我。”

他的脸沉了沉，没有说话。

在他的儿时，敌国侵略兵杀了他的父母双亲，连最年幼的妹妹也被拐去。那一夜，便是血红之灾。在他的记忆里之剩下父母绝望的嘶吼和侵略兵疯狂挥着刀刺向他们血肉模糊的身体，还有妹妹哭着叫喊娘亲，最后也只能被那群禽兽一般的人强行拖走。而他却因出门采果子而躲过了一劫，那时他躲在墙的角落被眼前的恐怖之象震得浑身发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早已被抓得全是血迹，他脑子里那时的唯一想法仅仅只有：复仇。

他要让他们血债偿命！

所以，便有了他现在去皇城做将军率兵打仗的念头，她知道这也是他唯一不可能舍弃的事。但如果继续跟着他，必定会拖累他。那时便会错失了报名参军的机会，又要等几余年才行。而他的年纪已经不允许他再等一次了。

但他最终还是带上了她。他将自己的行李当去换了钱，凑够了买一匹马的钱，但那匹马很小，是只弱不禁风的瘦马。他让她骑上马儿，自己则牵着马加快脚步往皇城行去。

可他没发现自己的鞋早已破烂，脚也磨出了血，血迹沿着一路。

他总是走着走着便回过头来，温柔地对她笑，嘴里说着安抚的话“快了，就快到了，再忍忍好吗？”

她便想落泪。

不过，天下总归没有走不完的路，他们终究是到了皇城。

他拖着虚弱的身体到了参军处，那官员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叹了口气。

“把名字签上吧，正好这几年缺人。”

他颤抖着手拿起毛笔，在空挡的名单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这一笔，背负了太多。

他将自己一路上省下的所有盘缠为她买了一间小小的草屋，让她吃了一顿饱饭。吃饭时他只是看着他，摸了摸她的头让她慢些吃，别呛着了。

“明日我就要去军务处报道了，锦绣坊我有位熟识的姐姐，你可以去寻她帮忙。等我做了将军，打了胜仗，一定回来见你。”

她愣了愣，终于扑进他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除了不是，便还是不舍。

在他走之后，她进锦绣坊做了一名绣女，因手艺精湛，待人和善有礼貌，加之她本就生得乖巧灵笼，没过多久便招得许多人的喜爱。渐渐的，就有不少人人来向她提亲，但她一一都婉拒了。原因是自然明了的，她的心里一直都装着他。

但没过多久就传来了噩耗，此次与邻国之战惨败，本就为数不多的军兵也伤亡惨重。这一战，即败得彻彻底底。只有少数几十余名士兵逃了回来，但当中，没有他。

她失了智，跪在大雨里哭泣，觉得这一切都好像是梦，他的面孔在她的脑中若隐若现，连她也开始分辨不出这是真是假。她想，她应是疯了。

再一次醒来她正躺在他为她买下的那间小草房里，旁边坐着那位他熟识的姐姐。那位姐姐十分心疼地摸着她的头，温声道“妹妹，你也该放下了。从他离开你去当兵的时候就错了，他也应该明白出征打仗不可能平安回来，却还是舍你而去，这不胡闹么？你生得乖巧可爱，也懂事，自然有很多人喜爱你。还是找个好人嫁了吧，切勿再犯傻了。”

她沉默着，也不做任何应答，只是为了感谢姐姐的劝导，便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她确实很傻，当年舍弃了所以和他一起奔走，路上吃尽了苦头，却忍者不言语。等到好不容易到了皇城却要和他分离。到现在，竟再也等不到他。

但她不想嫁给他人，她若一辈子守寡，也无妨。

愚昧之人，也许就是说她这般人吧。

她辞去了绣女的工，尽管所有人都规劝她，她还是决然离去。临走前她向那位姐姐道别了一番，那姐姐哭着骂她傻，她听着，心里只能默然。

她剃了发，在一座小寺庙里做尼姑。方丈看见她时有些吃惊，似乎是从未见过如此年轻的女施主来剃度，方丈询问她为何想来此地做尼姑，她则毫不思索地回答道：

“为了等一个早已不在的人。”

她过着清贫的生活，守着自己的贞洁，只为了等一个没有遵守诺言的人。

那女人顿了顿，停止了讲述。

孟娘良久才从女人的讲述中回过神，在她面前挥了挥手，见她没有反应便轻声问道“故事结束了？”

女人摇了摇头，只是低头盯着镜子里面容姣好的那张脸，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道“只是那时我还不知道，真正的噩梦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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