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坑里的灵魂 第三章 须弥（4）

阳佟昊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赤裸着双脚站在水中。

这是一条柔和平稳的小河，慢悠悠地、不徐不疾地向前方流去。

水是温暖的，不凉不烫，刚刚好是能够让人感到舒适的温度。水流不深，仅仅只能够淹没到脚踝的位置，甚至不能沾湿他的裤腿。河底布满了细碎的石子，踩在上面，软绵绵的，一点儿都不硌脚，是沙粒的质感。

水面上莲花自上游漂往下游，倒像是无根的浮萍。

河里还有鱼。是一条一条的小鱼，看上去只有食指那样长，它们在阳佟昊的脚边围着打转，低头就能看见小鱼围绕着自己的脚踝游动。有意无意间，小鱼时不时还会触碰到他的足侧，弄得脚上羽毛轻搔似的发痒，时间一久，心都像是要被搔动。

河上弥散着轻薄的雾气。那是像晨雾一般的薄雾，清凉，冰爽，随风扑面而来，扫在你的脸上，宛如一只温柔冰凉的大手，简直能够一下子带走一夜的困倦。远处雾蒙蒙的，除了一片淡淡的迷茫外，什么也看不见。

两岸是绿色的草地，绿草如茵。草间盛开着黄色的小花，花在风中摇曳。花瓣与草叶上挂着颗粒分明的晶莹水珠，珍珠一样微微闪着光芒。这是雾气的杰作。

阳佟昊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但并不像是陌生的地方，可他什么时候来过这种远离尘世又很有禅意的地方？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在河水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穿着水洗得有些掉色的蓝牛仔裤和白色衬衫。

所以只好沿着河流的方向走去。

前路茫茫，阳佟昊一眼望不到尽头。他目之所及的地方，除了白色的雾气，只剩下绿色的草地。什么也听不到，看到的也十分有限。

但是，这里也并不总是静悄悄的。恍惚间，他听见远处，雾气深处传来短促而悠扬的音乐声，钢琴，长笛，大提琴的声音相呼应和，听上去像是音乐会开始前的试音。于是，他加紧步伐朝前方走去，想要看看究竟是谁在演奏。

走着走着，风忽然大了起来，吹散了浓雾，四周的景色豁然开朗，带来欢笑的声音，这里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了。少年和少女们的清音愈来愈清晰，啊，是了，阳佟昊终于看见了人影。

那是女孩们在草地上奔跑嬉戏。

浓雾顺着女孩们的衣褶流走，衣服下藏着的，是她们年轻诱人的曲线，她们的头发如同墨水般乌黑，皮肤素白的像是冰雪。明媚的阳光洒在她们的脸上，将那一张张美妙绝伦的脸庞映照得格外清晰。

一个女孩看见了阳佟昊，惊喜地喊了起来：“他来啦他来啦！祀者来啦！”

白色的连衣裙在风中摇曳，她们都跳进水里，朝着阳佟昊跑了过来，围绕着他，说着祝福的话，簇拥着他向前方走去。大家的脚步是那样轻起轻落，只留下阳佟昊一个人内心思绪波涌。

这会儿，雾气散得更彻底了，周围出现了建筑物，白垩色的高楼围绕着他们，小小的窗户像是成排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高天里的风速很高，白色的云团瞬息万变，但风被四周的高楼挡住了。这块小小的草坪上和煦温暖。女孩们簇拥着他来到石英搭制的洁白高台上，已经有人在那里等候着了，是个穿着白色法袍的少女，还有个穿着黑色长袍的陌生女孩。黑色长袍里的女孩站在高台中央，而白色法袍的少女则站在高台边缘。

阳佟昊好像想起来了，他来这里就是要参加一场祭典。

女孩们给阳佟昊带上洁白的的领带，领带被烫熨得没有一丝褶皱，在领导的衬托下，这件衬衫和牛仔裤也显得体面起来。女孩们给他梳理头发，给他穿上灰麻布制成的布鞋，为他系上白色布条编织的腰带，他被涂脂抹粉，送上高台，与白袍里的女孩相对而立，镜子递到他手里，那里面映着的人竟有几分剑眉星目的感觉。

素白的头纱遮住了对面女孩的脸，阳佟昊认不出来她是谁，只觉得她身型熟悉得很。音乐声此时响了起来，不知藏身何处的交响乐团开始演奏WilliamH.Doane的荣耀归于真神，女孩们成群结队地拥着他们向着高台中心靠近，穿黑色长袍的女孩在那里等候着。

阳佟昊与白袍少女站在黑袍女孩的身侧，女孩递给少年少女各一支点燃的蜡烛，牵起他们的手，乐声暂时地低落下去，她用诗歌般的声音说：

“在风暴中停止你的哭泣吧，在赐予着神圣的旧神之血，在肮脏的人间见证混乱的降临吧，愿死亡不是你的终结，阿门。”

女孩们也和黑袍女孩齐声说：“阿门。”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神话大杂烩？阳佟昊没有开口，站在人群的中心默默地想着。

“看见世界的真相，这棵无名的徒花，在疯狂中死去。”

女孩们不管不顾阳佟昊，继续自顾自地说着。这时，她们之中的一个伸手揭下了少女脸上的面纱，露出了她的容颜。直到这个时候，阳佟昊才意识到少女身上那股让他觉得熟悉的感觉来自哪里，一张让阳佟昊日思夜想的脸，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他眼前。

是段琳。

为什么会是她？阳佟昊愣住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段琳与此情此景联系到一起。这种感觉很奇怪，突兀得让人根本没有办法做出反应，他和她即将进行一场庄重的仪式，而他却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赠予我，神的奇迹，将这混乱之世颠倒。”段琳说。

“那么现在，奖赏以笃定的圣洁。”黑袍女孩说。

段琳朝着阳佟昊伸出了另外一只空着的手，看样子他只需要将手中燃烧着的蜡烛递给她就好，很简单也很容易的一件事，只要给了她蜡烛，仪式似乎就结束了吧？她好像也在期待这一种结局的样子。阳佟昊想。

于是他一手拿着蜡烛，一手拿起段琳柔软的手，那是一只很柔软很温暖的小手，暖得让人握住了就不想松开。就在阳佟昊要把蜡烛递交给段琳的那一刻，黑袍女孩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会后悔吗？”女孩问。

她又问：“你确定么”

阳佟昊发现自己始终看不清黑袍女孩的脸，高台上的雾气都散去了，但始终有雾气缠绕在女孩身边，这个这个站在雾中的女孩轻声地问他：“好好想过了吗？”

“我……确定吗？”阳佟昊呆呆地问自己。

真是见鬼，这样简单的一件事情有什么值得顾虑的？这只是一支很普通的蜡烛罢了，有什么舍不得的？交出去，只要交出去，什么就都会结束了，这样的话何乐而不为呢？她看上去也是想要赶快结束的模样啊，快啊，交出去，把东西给她。

阳佟昊站在女孩们中，被包含期望的目光包围着，他想不起前因后果了，觉得这件事情荒谬又自然。我都已经站在这里了……这样不就可以了么？为什么还要问我？让我好好的完成……使命我就解脱了啊，为什么还要来问我的……心？

即将交出蜡烛去的那个瞬间，心里空空如也，好像敲敲胸口就会发出空洞的响声，就像是自己将要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突然间他感觉到好不舍，虽然即使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留恋些什么。

他使劲使劲又使劲，他想着这样拖着段琳会不开心的吧？女孩们也会生气的吧？可双臂灌了铅一样的沉重，身体动不了，像是锈死了的铁皮人。

钟楼里传来钟声，在阳佟昊的背后响起，黑色的大鸟成群结队地从他的头顶飞过，太阳西沉，将天空和天空中的云彩染成橘红色，烈焰似的明艳妖异，时间已经到了傍晚。

半晚和煦的风吹过高台，吹过草地，撩动了女孩们洁白的裙摆，抚摸着草尖上透明的水珠。这时，阳佟昊突然有些恍惚，他看着段琳的脸，在她背后看见缓缓沉入地平线之下的夕阳，看见群鸟悠悠然向着夕阳飞去，他猛地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得异常，一切都和她一样，美好得根本不像话。恍惚间，他松开了段琳的手，女孩柔软的小手从他的掌心滑落。

这时，身旁传来低低的轻笑，似乎是黑袍女孩发出的。阳佟昊忽然惊醒，他是仪式的主角，他距离完成仪式只剩下最后一步了，却又自己亲手将它终止，他这样做的话，后续该如何进行？

“这么说，放弃了？”

女孩笑着，把头转向他，问他说。

“不，这不是……我……”

阳佟昊语无伦次，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能够说些什么。

“他还是没有选择你，你终究还是没有赢。”黑袍女孩对段琳说，带着些嘲讽的意味。

段琳不说话，只是垂下了自己的眼睛，再也不去看阳佟昊。

“段琳……我……”阳佟昊不知所措地想去再去抓住她的手，只可惜晚了，在他迟疑的那刻，一切便都晚了。

黑袍女孩阻止了他，单手在半空中抓住了他伸出去的右手，另外一只手从他的双眼前方抹过，阳佟昊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就在这时，一切都变了。

火流席卷天地。

他猛地睁眼，段琳就站在面前，身处奔腾的烈焰中，不过仍穿着白色的法袍和布鞋，手腕上的金色链子闪着光。法袍上的火焰愈来愈大，蔓延得很快，吞没了她的每一寸肌肤，她被烘烤后的皮肤变得焦黑，紧贴在纤细的骨骼上，全身上下唯一剩下的，只有一张完好的少女脸庞。

烈火熊熊，四围的建筑同样被绵延的火舌吞没。天空像是烧热的碳那样炽红，风是干燥闷热的飓风，草地枯黄，河流咆哮着沸腾起来，天地之间似乎一下子变得没有一块美好的地方，炼狱般的恐怖。

这就是我失败之后的结局吗，他松开了她的手，天与地在这一刻都仿佛失去了生命。

世界在熊熊地燃烧着，而他，站在世界的中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