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不在你还在 第十九话

有字典的帮助，连起来就通畅了——“畅”还算不上，顶多是通了。李云杨查典核字半天，终于草就成功了美文一篇：

杨允儿：

回信收到。

近日谣言亟起，其言甚僭，余不能息。甚，见谅。孰谮之，余欲明察。但须时日。

向余与诸大学中文系教授通信，惯用古文，今已难更。读之隐晦酸涩，更见谅矣。

复古亦非吾之本意。夫古文，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然古文之迂腐，为我所怼之。汝识字谨译。余之文字往往辞不及意，抑或一词顿生几义。然恰可藉是察汝之悟性。

李云杨本来还想拍马屁说什么“汝天生丽质，兰心蕙性”，等等。但信纸不够，容不下赞美之辞，只好忍痛割爱。写完给梁梓君过目。

梁梓君一眼看上去全不明白，仔细看就被第一节里的“谮”、“”、“僭”三兄弟给唬住，问李云杨怎么这三个字如此相近。

李云杨解释不清怎么翻字典凑巧让三字团聚了。支吾说不要去管，拿最后一张信纸把信誊一遍。

梁梓君要的就是看不懂的感觉，对这信给予很高的评价，说这封尤为关键。第一封信好比洒诱饵，旨在把鱼吸引过来，而第二封就像下了钩子，能否钓到鱼，在此一举。李云杨把这封德高望重的信轻夹在书里。

牛炯有些犯困，哈欠连天。草率地评点了一篇作文，布置一道题目就把课散了。

这天星夜十分美，托得人心在这夜里轻轻地欲眠。云扬带了三分困意，差点把信塞到外埠寄信口里。惊醒过来想好事多磨。但无论如何多磨，终究最后还是一件好事。想着想着，心醉地笑了，在幽黑的路上洒下一串走调的音符。引吭到了家，身心也已经疲惫，没顾得上做习题，倒头就睡了。

周五的文学社讲课李云杨实在不想去。王长海让他无论如何要去，李云杨被逼去了。课上王长海不谈美学，不谈文学，不谈哲学，只站在台上呵呵地笑。

社员当王长海朝史暮经，终于修炼得像文学家的傻气了，还不敢表示祝贺，王长海反恭喜说：“我祝贺大家！大家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果！”

社员都惊愕着。

王长海自豪地把手撑在讲台上，说：“在上个学期，我校受北京的中国文化研究中心之邀，写了一部分的稿子去参加比赛。经过专家严谨的评选，我在昨天收到通知和奖状。”

“哇！”

“我们的文学社很幸运的——当然，不全靠幸运。很高兴，夺得了一个全国一等奖！”

“哇！”

王长海展开一张奖状，放桌上带头鼓掌说：“欢迎李云杨同学领奖状！”

“哇！”众社员都扭头看李云杨。李云杨的脸一下子绛红，头脑涨大，荣辱全忘，机械地带着笑走上台去接奖状。坐到位置上，开始缓过神来，心被喜悦塞得不留一丝缝隙。

王志勇硬是要啃掉李云杨一块喜悦，不冷不热地说：“恐怕这比赛档次也高不到哪里去吧！”言语里妒嫉之情满得快要溢出来。

李云杨的笑戛然止住，可见这一口咬得大。他说：“我不清楚，你去问评委。”

“没名气。不过应该有很多钱吧。”

“这个我不清楚。”

王长海仿佛听见两人讲话，解释说：“这次，李云杨同学荣获全国一等奖，是十分光荣的。由于这不是商业性的比赛，所以奖金是没有的。但是，最主要的是这么多知名的学者作家知道了李云杨同学的名字，这对他以后踏入文坛会有很大帮助！”

李云杨听得欣狂。想自己的知名度已经打到北京去了，不胜喜悦。钱在名气面前，顿失伟岸。名利名利，总是名在前利在后的。

王志勇对林岩宣传说这种比赛是虚的。林岩没拿到奖，和王志勇都是天涯沦落人，点头表示同意。

李云杨小心翼翼地铺开奖状，恨不得看它几天，但身边有同学，所以只是略扫一下，就又卷起来。他觉得他自己神圣了。全国一等奖，就是全国中学生里的第一名，夺得全国的第一，除了安道尔梵蒂冈这种千人小国里的人觉得无所谓外，其他国家的人是没有理由不兴奋的。尤其是中国这种人多得吓死人的国度，勇摘全国冠军的喜悦够一辈子慢慢享用的了。

李云杨认识到了这一点，头脑热得课也听不进，两颊的温度，让冬天忘而却步。下课后，李云杨回家心切，一路可谓奔逸绝尘。

同时，王长海也在策划全校的宣传。文学社建社以来，生平仅有的一次全国大奖，广播表扬大会总该有一个。王长海对学生文学的兴趣大增，觉得有必要扩大文学社，计划的腹稿已经作了一半。云扬将要走了，这样的话，文学社将后继无人，那帮小了一届的小弟小妹，虽阅历嫌浅，但作文里的爱情故事却每周准时发生一个，风雨无阻。王长海略一数，一个初二小女生的练笔本里曾有二十几个白马王子的出现，王长海自卑见过的女人还没那小孩玩过的男人多，感慨良多。

不过这类东西看多了也就习惯了。九十年代女中学生的文章仿佛是个马厩，里面尽是黑白马王子和无尽的青梅竹马。王长海看见同类不顺眼，凡有男欢女爱的文章一律就地枪决，如此一来，文章死掉一大片，所以对王长海来说，最重要的是补充一些情窦未开的作文好手。用他的话说是求贤若渴，而且“非同小渴”。

李云杨没考虑文学社的后事，只顾回家告诉父母。李母一听，高兴得险些忘了要去搓麻将。她把奖状糊在墙上，边看边失声笑。其实说穿了名誉和猴子差不了多少，它们的任务都是供人取乐逗人开心。李云杨这次的“猴子”比较大一些，大猴子做怪腔逗人的效果总比小猴子的好。李母喜悦得很，打电话通知赌友儿子获奖，赌友幸亏还赌剩下一些人性，都交口夸李母好福气，养个作家儿子。

其时，作家之父也下班回家。李父的反应就平静了。一个经常获奖的人就知道奖状是最不合算的了，既不能吃又不能花。上不及奖金的实际，下不及奖品的实用。

但李父还是脸上有光的，全国第一的奖状是可以像李家的书一样用来炫耀的。

李云杨的心像经历地震，大震已过，余震不断。每每回想，身体总有燥热。

第二天去学校，惟恐天下不知，逢人就说他夺得全国一等奖。这就是初获奖者的不成熟了，以为有乐就要同享。孰不知无论你是出了名的“乐”或是有了钱的“乐”，朋友只愿分享你之所以快乐的原动力，比如名和钱。“快乐”归根结底还是要自己享用的。朋友沾不上云扬的名，得不到云扬的钱，自然体会不到云扬的快乐，反倒滋生痛苦，背后骂李云杨这人自私小气，拿了奖还不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