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鬼道 第三章 张仲坚

王叔曾经说过，放下屠刀未必能够成佛，但是一定会成为肉酱。

三途川位于敕勒、蓬莱与西域三十六国在无尽沙海之外的屯兵地之间，这里连年征战不休，活着的人都在想着自己会怎样死去。而死了的，无人在意他们的想法。

张仲坚就长在这里，他是属于西夜国在敕勒川的童兵。在他的记忆里，那里的房屋都布满血迹，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腥甜恶心的气息，即使一场雨过后，地面蒸腾的雾气都是粉色的。

在这个鬼地方，年满八岁就需要上战场，如果有战斗发生的话。一来，西域本国维持这沙海外的第一防线已经颇为吃力，这些出生于此的幼儿对他们来说更是加重了补给负担；二来，对于他们来说，派来送死的炮灰要多少有多少，并不需要珍惜；最后，这个地方鱼龙混杂，经过多年战争，各族融合，这些孩子们的血统都不纯正，非我同族，其心必异。

不过还好，张仲坚活幼年时活的还算安逸，因为他有一个好长辈——王叔。

张仲坚到现在也不知道王叔的真实姓名，只知道他姓王。

王叔那是已经快五十岁了，他是楼兰人和敕勒某个部落的遗腹子，因此他有着楼兰人特有的高鼻梁和蓝眼睛。但他的头发是黑的，因为他还有着蓬莱人的血统，只有他的眉毛很有意思，两者皆是棕黄色的断眉。

王叔不是在这里出生的，不过他很小就来到这里，并在此长大。他活了很久，因此在多年之后，成为这里的士兵头目。虽然这不是一个实际的职位，但是在本国没有强制性的发出命令时，这里的最高指挥官说话也没有他好使。

不知道为什么，王叔与张仲坚很投缘，他很喜欢这个小孩，托他的福，张仲坚虽然说不上锦衣玉食，但绝对算得上衣食无忧，更不要提，当张仲坚八岁的时候，他也没有上过战场。对此，众人皆无异议。

然而世事无常，总是在变化的。

那一天，王叔将张仲坚叫到身边。

他语重心长地说，“坚儿，记住后面不管发生什么，你一定要跟着我身边，不要离开我。”

“王叔，发生什么事啦？”张仲坚问道。

“没事，只是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王叔轻描淡写地说道，说话间，他的断眉上下挑动。

然而并不是真的没事，很快，张仲坚就要上战场了。点兵的时候，他手足无措地抱着兵器，这时王叔来到他们的队伍前，蹲了下来，看着他的眼睛，“记住一定要跟着我。你不会有事的。”

张仲坚不住的点头，只是他也不会忘，那时候的王叔眉毛还是挑起的。

战斗很快开始，没过多久，王叔一行就陷入了敌人优势兵力的包围。听到周围那些孩子和同僚痛苦地呻吟和哀嚎，以及那些对遥远故国和近在此处的他的那些诅咒和怒骂，他心中十分平静。

因为他早就知道了。

他早已知晓这里即将发生的一切，因为这就是他们的任务，用可怜的生命去换取那一点点时间。

对于死亡，他是无所谓的。无论是身旁这些兄弟，还是他自己。只有两个，不，或者只有一个才是他真正牵挂的。

他一直保护着那个他所珍视的小生命，事实上他曾经把他保护地很好。在这种地方，能够保护住这样一个幼小的生命不死已经是很难的一件事情了。对此，他很自豪。

但他还想做得更好，所以他想尽一切办法想要让那颗幼苗逃离这里，曾经他以为他就要成功了，直到一纸命令下来，他才明白自己是多么的无力，他曾引以为傲的那些小小权力是多么可笑。

看着离他越来越近的那些利刃，王叔放下了手里的武器。

他尽力了，他很累了，他已经没有希望了。他救不了自己的孩子，但是他还有另一个选择：带着他一起去死。

多好啊，这样他就不用再重复我这无望的人生。王叔想着，不由地脸上露出狂热而病态地微笑。

他差点就成功了，如果张仲坚一直跟着他的话。其实，当王叔殒命的一刻，他失望地发现，他眼中那个乖孩子并没有听他的话，待在他的身边。

张仲坚拼命地跑着，他的心中充满了怒火、仇恨和悲哀。他早早地就慢慢退到了队伍的后方，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他知道王叔说了谎，或者说他的父亲说了谎。

是的，他早就知道王叔是他的亲生父亲了。他不是傻瓜，即使他从未撞见过他母亲和王叔苟合，但是从王叔对他不同寻常的态度和自己那同样颜色的断眉，他也可以想象发生了什么事。

更何况他今年已经十岁，而他那可怜的父亲早在十一年前就失去了踪影。

张仲坚在战斗发生的瞬间就逃跑了，他可不想死，无论谁是胜利者对他来说都无所谓，只要他能活着离开。

但是在他逃跑的过程中，他偷空回头看了一眼。原本他心中充满了怒火和仇恨，但是当张仲坚看到王叔被砍倒在地，血肉横飞的时候，他内心中的一切情绪都消失了。

他不恨了，无论是王叔，还是那些杀死王叔的人。他只想跑，他只想活着。

可能是因为他年幼，或是因为张仲坚运气实在是很好，他最终还是逃了出来。不过这并不表示他没有付出代价，当他埋着头拼命奔跑的时候，一只流矢檫过了他的脑袋，并带走了他的左耳。

剧烈地疼痛并没有停住他的脚步，相反，这股剧痛反而让他加快了步伐好离开这片是非之地。最终他因为血液流失倒在了河边，不过幸好此时，那些喊杀声已经离他很远了。

即使这样，如果不能及时止血，他还是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不过幸好，他得救了，虽然是被强盗。

三途川是兵家必争之地，因为它是连接各地的枢纽，换言之，它也是商家的必经之路。

有商队便会有强盗。虽然这里是个乱地，但是只要利益足够大，亡命之徒是不惮于用脑袋来搏一搏的，更何况浑水才好摸鱼。

救起张仲坚的便是这样一队强盗，为首的是个大胡子。

不过救起张仲坚不是发了善心，而是因为有利可图。在这个队伍里，除了张仲坚本来就有一队孩子。

大胡子是个有心眼的，一来，小孩子容易取得别人的信任，可以将他们混入商队，有时会有奇效；二来，小孩体弱，容易控制，比较听话；三来，从小调教，将来自然是忠心耿耿，成为他手中可以信任的力量。

故此，张仲坚被救起。虽然也只简单地包扎，任其自生自灭，好在他命硬，终究是挺了过来。

不过活是活下来了，命却卖给了这群强盗。

对于大胡子这一套打骂加奖赏的洗脑手段，张仲坚是看不上眼的，当然为了活命他不得不装得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不过对于大胡子那一把大胡子，他倒是羡慕得紧，觉得好生威风。

但是就走夜路必撞鬼，大胡子不久救遇见了他的索命鬼，而张仲坚却遇到了改变他命运的人。

那是一次普通的劫掠，因为大胡子事前已经打探过，这是一个小商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也请不起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便决定横冲直撞，直接冲下山去抢了便是。若敢反抗，格杀勿论。

本来一切如大胡子所料，当他们冲到商队面前的时候，商队的人马受惊，两股战战，直呼“大王饶命。”

岂料就在大胡子志得意满的时候，从马车上走下一个老和尚，黑色的绸带蒙着眼，穿着一身麻布袍子，胡子拉碴的，头顶还有着凌乱的毛茬。

“大王可否行个方便，今日放过我们这些可怜人。若如此，贫僧今日必有重谢。”

老和尚双掌合十，劝解道。

我们说过，大胡子是个有心眼的。自打着和尚一出来，大胡子就打量着他。

大胡子心中犯嘀咕，万一这是个高人，一不小心冲撞了他，自己的小命儿可能不保。但是要让他就这样退走，他又心有不甘。

于是他偷偷地示意属下找个人试试老和尚的成色。

最后这个任务就到了张仲坚的头上。为什么呢？因为他是个孩子，想来出家人慈悲为怀，万一刺探失败，对于一个孩子他也应该不会太计较。

你要说张仲坚年幼本领不济。这个嘛，大胡子手下的人心眼也活泛，自然不会以身涉险。

万般无奈，张仲坚只得硬着头皮上了。他将小刀偷偷拢进袖中，慢慢得摸到老和尚身后，等到距离差不多了。他假装脚滑，一个箭步就窜了过去，手中的小刀直向老和尚背心捅去。

这时候，他真希望这是个德高望重的经僧。至少，这样他就安全了。

然而，事情总是事与愿违的。

就在张仲坚动手的瞬间，老和尚突然转身，一把攥住张仲坚持刀的手，将他提了起来，露出一口白花花的牙齿，嘿嘿地冷笑着。

“大师，我只是不小心手滑了一下。”张仲坚求饶。

老和尚不回答，只是手指用力，疼的张仲坚张开手掌丢下了小刀。

“你这小手倒是细皮嫩肉。”

说着，老和尚将张仲坚的手凑近嘴边，将他的小拇指放进了口中。

“大师！”张仲坚惊慌叫道。

然而已经晚了，老和尚用力地一口咬下，自此，张仲坚右手的小指便和他的兄弟们分了家。

老和尚嘴里鲜血淋漓，嚼得咯咯作响，混合着弓着身子在地上疼地打滚的张仲坚的哀嚎。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汗毛炸起，心中惊惧的。

“这这这，大师。我们有眼无珠，我们这就离开，这就离开。”

大胡子慌忙说道。

老和尚转过头，看着他。抬起头，“呜”的一声将口中之物咽下。伸出舌头将嘴角边的血迹舔净，森然冷笑，“现在想走。晚了。”

说话，便飞身前扑而起，顿时，掀起一片血雨腥风。

“你要装晕到什么时候？”老和尚突然说道。

幸存的众小孩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这是他们惊讶地发现原本在地上哀嚎后来又渐渐没了声息的张仲景从地上站了起来，“大师，好眼力。知道我没晕过去。”

“你没死啊。我们还以为你已经晕死过去了呢。”

张仲坚打着哈哈，眼光却没有闲下来。他趁机扫视周围，发现此时商队已经离开，而大胡子等强盗都已经横死当场，身首分离，死状凄惨，一地狼藉。还活着的就只有他们这群孩子了。

他看着近处一具残缺的尸首身上的牙印和咬痕，想到自己那任旧滴血的小指断面，不由地心中一寒，急忙低着头盯着脚面，再也不东张西望，誓要把地面看穿。

老和尚将张仲坚的小动作看着眼中，片刻后，才说话。

“你们肯定疑惑为什么我要留你们这群小鬼一命。告诉你们，是因为我想要找个传人。所以才会留你们一条小命。”

接着，他和蔼一笑。

“不过我刚刚杀了你们的头领。或许你们里面就有他的亲儿子，我欢迎你们来报这杀父之仇，或者说来，报断指之仇？”

老和尚说道最后，声调陡然一变。恐怖而阴狠，重重地说。

“咚咚咚。”传来三声闷响。

其余孩子一脸吃惊地看着张仲坚直接原地跪下，双手撑地，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口中大喊：“拜见师傅！拜见师傅！”把额头都磕出血来。

而这时，其他孩子也回过味儿来。急忙有样学样，跪倒在地，高呼“拜见师傅！”“拜见师傅！”

“哈哈哈。”半空中传来的是老和尚的狂笑。

张仲坚从午睡中醒来，他有些奇怪，怎么会想起往事，莫不是师傅真的在天有灵，在提醒着他去完成师傅的遗愿？

想了想，张仲坚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

他将自己那缺了小指的右手放在眼前，念念有词。“除了咬了我的手指头。师傅还算是个好人。”

不过好人归好人，师傅的事情还算很麻烦，他可不愿意做。

他看着自己混入的这只商队，开心地笑了，这可是我以后的饭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