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歌行 第五十一章、明月皎夜光

【这应该是最后一更了，攒了一百万阅读量，也是始料未及的，很感谢大家的关注。不过飞卢看起来并不适合这篇文，从封面到故事，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这篇文从开始创作到如今，打了无数张脚本，爬了很多篇知网论文，力求给自己一个好故事。我会继续写下去，给我的角色们一个完满的结局。不过应该不是在这里了。

非常感谢所有点进过这篇文的读者。如果对后文有兴趣的话，可以去溦信关注一下公锺号：饮冰室新话，我会继续写这个故事的。

就说到这里吧，天涯路远，江湖再见啦。】

——一个时辰前，砺剑堂。

傍晚时分，镂空的方窗外彤云密布，残晖透过角窗，斜斜射入空旷的练功房。尘埃在空气中懒洋洋地漂浮着，棚顶坠下了一只蜘蛛，在幽惶的海灯旁边结下了一个八角蛛网。

任叶桐独自站在兵器架旁，擦拭着长刀。他的动作很慢，很小心，刀刃在灯光下现出了雪霜白的锋芒。

远处忽然响起一声闷雷，像是垂老的人含着痰一声咳嗽。开春的第一场雨要到了。

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继而是一个沉闷的声音：“你找我？”

任叶桐略笑了笑：“闲来无事。好几年没在一起切磋，陪我练一趟刀吧。”

他摩挲了一下刀锋，反手将刀柄递给卢九。

“这倒是新鲜。”卢九冷笑一声：“你入了剑道，已经十多年没用过刀了。”

“剑是儒器，刀是利器。今天，破一回例吧。”任叶桐从兵器架上拿过另一把刀，手握刀柄，缓缓出鞘。

残阳很快消沉了，余烬的光透过空窗刺在冰冷的地面上，在空荡荡的砺剑堂中印下了两道人影。

卢九刀锋一侧，猛然直扑右翼，任叶桐身形一转，轻轻躲过这一招，卢九紧接着又是一刀横空劈来，任叶桐反手一截，二人刀锋相缠，顷刻间割裂出刺目的火花。

任叶桐的刀法很稳，少用蛮力而偏向于技法，劈砍撩格洗截扫，化用了不少剑的招式。三步并作两步，借力打力。四平八稳，以守为攻。

卢九的刀法刚猛有余，却完全没有套路。招数之间破绽很多，对手却偏偏很难利用破绽。他的每一刀势如猛虎，看似杂乱，却乱而有序，一刀隐藏了三刀，让人猜不透他下一招的走向。

刀锋交擦，嗡的一声巨响，交织着雷电发出金铁的轰鸣声。卢九一连逼退了任叶桐七八步，反手一刀直劈下盘，任叶桐继续后退，脚尖一点木人桩凌空而起，卢九一刀顷刻将木人桩劈成粉碎。

空窗外一道闪电猝不及防撕裂了天空，闷雷声姗姗来迟。悬梁的海灯碗剧烈震颤了两下，灯油沾着火星飞溅出来，跌跌撞撞落在了破碎的木人桩上。

任叶桐严丝合缝的防守终于露出了破绽，卢九一刀从空当切入，任叶桐侧刀挟揉，反手将刀刃隔出，猛然间惊雷乍起，凛冽的寒光自暗室中夺目而出，二人不约而同收手。

任叶桐眉头一皱，握刀的手抖了一下。闪电顷刻间将暗室照的煞白，卢九的刀尖上挂着一丝血迹。

火星并没有点燃木头碎屑，没有任何改变。断裂的木人桩在地上安静地躺着，形如死尸。

“没想到你的刀老得这么快。”卢九微微冷笑，当啷一声将刀扔在地上：“你太过谨小慎微，牵挂太多，难免顾此失彼。再也没有当年的精气神儿了。”

任叶桐略笑了笑，抬手将刀放回兵器架：“你刚才第四十九招有一处破绽，第五十三招还有一处。如果你的对手是别人，你的左手恐怕已经断了。”

“我敢打包票，你不会断我一只手，所以我才会用两个破绽，换最后一招绝杀。”卢九冷笑一声：“面对什么样的对手，就该用什么办法。”

任叶桐盯着他，这个回答并不让他感到意外。

“二十年了，你还是这么离经叛道。你的招数让人猜不透，人更是让人看不透。”

卢九仰面打量着空窗，冷笑道：“规矩的人，要么老婆孩子热炕头，要么都过得不太好。这世道，欺负的就是规矩人。”

任叶桐缓缓抚摸着刀背，眼神一瞬间冷了下来，沉声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规矩。但道义和律法，就是最低的底线。”

他转过身，冷冷盯着卢九：“郭喜这个名字，你还记得吧？”

卢九一声冷笑：“小角色而已。”

任叶桐摩挲着刀柄，缓缓道：“郭喜是账房里的人，原来负责帮你送信，在镖局没什么地位，工钱拿得倒不少。有一次郭喜送丢了信，你跟他起了些纠纷，于是将他开出了镖局，而他却在回老家的路上死了。”他猛然回头，冷冷盯着卢九：“是你派人杀了他。”

“你平日里要么不说话，要么遮遮掩掩说一堆没用的。头一回开门见山，难得啊。”卢九摇头冷笑，并不否认。

任叶桐沉声道：“你做的走私的生意，远不止小唐账目上那十二单。你在镖局和塞北线上安排了十几个接头人，郭喜就是其中的一个。他送丢了信，担心你不饶他，便拿走私的事情为要挟，想换自己活命。他拿了钱离开镖局，想逃离山西隐姓埋名，没成想刚走出雁门就死在了半路上。”

卢九冷哼一声：“犯了错还想反咬一口，这种蠢货，活着也是浪费粮食。”

“你做事很干净，不给人留把柄，但你真的以为连任何痕迹都没有吗？”任叶桐冷冷注视着他，

“咱们生在天下大乱的饥荒年。天灾人祸，活生生的人命就像蚂蚁一样，今天死一千，明天死一万。少了谁，没人在乎。”他顿了顿，缓缓道：“可现在不一样了，太平盛世，国有王法。欠了的人命，迟早是要还的。”

空窗在地面上倒映出了一片空白的影，雨滴顺着屋檐的缝隙滴落在地。卢九踢了一脚刀柄，背着手在白影上走了两步，幽幽道：

“十四岁，老家闹饥荒，我被抓去当徭役，给晋王修王府。那时连阴雨下了三个月，阴沟里和稀泥，乡里二百个汉子，一大半都填了土了。亏得我命硬，还活下来了，当时什么也不懂，就盼着能活着回去，赚点钱，吃饱饭，养活老娘，把相好的姑娘娶进门。”

他冷笑一声，灯火自悬梁打在他的眉骨上，在两眼间刻下了两块漆黑的阴影。

“后来，我终于回去了，等待我的是什么？是老娘被活活饿死、未婚妻被财主奸杀的消息！当天晚上我就提了一把刀，捅进了那畜生的肺管子，一把火烧了他家的宅子。”

他自顾自说着，脸上带了一丝嘲讽的笑：

“我那帮乡亲啊——平时恨财主恨得牙根儿痒痒。谁知道，临到头一个个儿吓得屁滚尿流，三十几个人把我捆了送到官府，跑到财主家的人这顿央告，生怕赖到自己头上。呵，我懂，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拖累别人。不过这监狱也关不住我。从那以后我就长记性了，去他娘的道义！能活着就不错了，管他吗当土匪还是当小人。”

他狠狠踢了一脚刀柄，苍白的手背上暴起了青筋：“我能混到现在，靠的是自己的本事。没有规矩，就是我的规矩！”

“以前是没饭吃的毛头小子，一腔热血，天不怕地不怕。可你以为你现在还是二十年前吗？”任叶桐厉声道：“为自己活很容易。你死以后哪管洪水滔天？现在咱们不是一个人，一条命，而是担着镖局好几百口的身家性命！”

“你是不是在家抱孩子时间长了，忘了自己是谁了？你是江湖人，道上混的主儿！”卢九哂笑，侧目望着窗外压城的黑云。“入了绿林道，一辈子都没有回头路。底层的公堂，都知道欺软怕硬。混江湖的，能让官府忌惮，就能比良民过得更好。我们之所以能过的像个人，不就是靠手里的刀子争取来的吗？”

“你把自己搁在刀尖上走，小唐呢？你想过他吗？”任叶桐咬牙道：“捡回来一条小狗，给口饭吃就行了。可他是个孩子，不是条狗。孩子是要教养的。你想把他教成什么样的人？你想让他变成什么样子？是撒谎，偷私账；还是犯国法，再去杀人？最后被抓进牢狱，再送上断头台？”

卢九的眉头略微皱了皱，没有说话。

任叶桐看着空窗外轰鸣的雷电，冷声道：“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每个人都想随心所欲。规则是为了让天下维持运转的秩序。跨越界限固然会尝到甜头，但你永远不知道，向前跨越多远就是深渊。”

窗外的惊雷声紧了，豆大的雨滴将房瓦敲得噼啪响，闪电乍而破裂在卢九的眼睛里

“强盗吃饱了饭，忘了自己是干什么起家的，就开始想要名分，拿圣人的牌坊要求自己，撒点小恩小惠，换来那帮愚民们喊自己一声大侠。”

他忽然大笑起来，一双如电的眼睛紧盯着任叶桐：“你要当正人君子，要当一个完美的父亲。在你闺女面前摆出一副伟岸的样子，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就忘了总有人要替你清理脏水，忘了自己是怎么爬上来的！咱们这些人，只不过是不造反的匪盗罢了，拿着早年打下来的家底子装斯文，谁比谁高贵？”

他突然一脚将地上的刀踢起，刀刃像飞梭一样飞过半空，猛然割断了海灯的悬梁，只听得当啷一声巨响，灯碗摔在地上，顷刻间七零八落，飞溅的碎片连同着火星，在冰冷的地面上烧起了一片火。

“我的人我自己处理。私账上那些银子，我已经退给你了。我卢九不欠你的！”

他一字一顿说了最后一句话，转身跨过熊熊的火焰，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任叶桐默默看着烈焰中破碎的木人桩，逐渐扭曲，变形，变黑，最终化为了齑粉。雨无声地停了，斜月照进了漆黑的砺剑堂中，归于平静。任叶桐的右手渐渐松弛，缓缓垂了下来，鲜血顺着指尖，滴滴答答，染红了地面上苍白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