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霁沉下心来,她看着几案上还未解封的徽墨砚台,想起这是十五岁生辰时爹爹送的,据此推断,如今应是永嘉十年,也就是三年前,正是这一年她遇着了沈安,也彻底改变了她的一生。
徐夫子念经般诵读完《女则》,起身懒洋洋地宣布休课,话音刚罢,私塾里的姑娘们如同打开铁笼的金丝雀,一个一个争先恐后地离开了。
屋檐外,一个身材娇小玲珑的婢女走进来,将赵霁几案上的笔墨纸砚收进匣子里,她见赵霁盯着自己的脸发呆,一脸疑惑地眨眼:“小姐,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婢女名唤落儿,是赵霁从泉玉山的寺庙里救下的一个孤女,自小跟在赵霁的身边,会一些拳脚功夫,上一世里,为了帮病重的赵霁买药,硬是被祁烟罗活活打死了。
赵霁看着眼前水灵的落儿,一阵酸涩在内心翻腾。
“落儿”,她紧紧地拉住落儿的手,从前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我一定不会再让别人欺负你。
落儿看着神色怪异的赵霁,疑惑更甚。
“小姐?”
“没什么,我就是忽然想吃你做的白玉冰酿了。”
“这有什么,小姐想吃,落儿今日晚斋后便给小姐端来。”赵霁迟迟不放开落儿的手,这让落儿心中生出一阵感叹:小姐你要不要馋得这么明显啊。
“不等晚斋了,这会便去吃吧。”说起冰酿,赵霁是真的有点想了。
“这会?小姐不是约了烟罗姑娘,休课后去水榭听曲吗?”
“什么?”
赵霁还没回过神来,一个紫衫锦缎的女子便挽上了她的胳膊,一阵亲昵:“阿霁,还在磨蹭什么?去晚了可就没有好位置了。”
赵霁回头,祁烟罗丹凤眼里的春色便直入眼底,从前,她会觉得这是一双美艳至极的眼睛,如今再看,却只感觉蛇蝎鬼魅,看得直犯恶心。
赵霁皱皱眉,推开祁烟罗挽上来的手,侧身却没想好推辞的理由。
“我……”赵霁正在犹豫间,却见身侧走过一个女子,她的手肘轻轻撞了赵霁一个趔趄,一方砚台便倾倒在了赵霁的大红襦裙上。
砚台上的墨迹迅速在绸子上晕染散开,衫裙上黝黑的墨团触目惊心,惹得落儿大喊:“哎呀,小姐的衣裳!”
祁烟罗见状,立即不依不饶:“是谁这么不长眼,敢冲撞了赵家小姐!”
赵霁回头,面前站着“罪魁祸首”褚奚子,谏议大夫家的小姐,她也是一同在这私塾读书的。不过文官家的小姐向来不与武官家的小姐交好,赵霁与她同窗几年,也不曾说过几句话。
等等,这个情景怎么似曾相识?赵霁看着褚奚子左右躲闪的眼神,忽然想起上一世,褚奚子也曾打翻墨台弄脏自己的衣衫,当时自己发了好一通脾气,才急急更衣,前去赴约,而正是那一次,她遇着了沈安!
难道今日,便是那一日!
赵霁可不想,这才刚回来就再次掉进沈安和祁烟罗的圈套!她正愁找不到理由来搪推这次的邀约。这个褚奚子,可真是帮了自己大忙啊。
赵霁拦下咄咄逼人的祁烟罗,“算了,一件衣衫罢了。”
只见褚奚子端正行礼,“奚子一时情急,唐突了赵姑娘,还望姑娘莫要怪罪。”
赵霁挥挥手,装作一脸慌张的样子:“无妨,我得赶紧回去更衣,免得传出去失了礼仪,被爹爹责骂。烟罗,今日我便不去听曲了,咱们改日再约吧。”
赵霁不给祁烟罗回话的余地,拽着落儿便往外走。
赵霁的反应让祁烟罗始料未及,水榭之事她已经谋划许久,如今落空,心中好不气闷,扭头便给了褚奚子一个白眼:“真晦气!”
说罢,带着身边的婢女小芝朝着赵霁消失的背影疾步追了上去。
私塾院里,转眼就只剩下褚奚子和婢女笙儿二人。褚奚子神色冷冷清清的,只有婢女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句,“小姐这么帮赵家小姐,她能明白吗?”
褚奚子捡起落在地上的砚台,好不容易研出的徽墨早已空空如也,忍不住感叹:“真是可惜”。
她抬头看了看远处的长亭,仿佛回想起什么,喉咙有些发干,“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
马车上,赵霁的神色有些慌张,她拉开帷帘确定祁烟罗没有追上来,这才放了心。
一旁的落儿却坐立难安,平日里她心细,夏日燥热,她总会多备一套衣衫在马车里,以备不时之需。小姐是知情的,但今日却定要回府,难道是嫌弃这备用的衣衫?
“小姐,可是这马车里的衣衫不合心意?”
“怎么会,是我今日忽然不想听曲儿了,咱们回府吃白玉冰酿!”
“哦哦。”落儿嘴角一笑,小姐的性子真是见风就是雨,常常计划赶不上变化。只是这还是小姐第一次拒绝烟罗姑娘呢。
马车在青板石桥路上拐了三个巷子,很快就在侯府的正门口停下。
赵霁一个健步就冲了下去,朝着门房问道:“刘叔,爹爹在哪儿?”
“啊,侯爷在衍芳斋会客。”管家瞧见赵霁满是墨迹的儒裙,吃惊不小,连忙上去拦下她,“小姐又是去哪儿闯了祸回来?”
赵霁摊摊手,“刘叔,我想吃白玉冰酿。”
刘管家是侯府里父亲最亲信的人,他从小看着赵霁长大,平日里也很是疼爱赵霁。
“小姐,这就给您准备,侯爷特意吩咐了,会客时,外人不能叨扰。”
“可我不是外人呀。”
趁着刘管家没回过神,赵霁使了一个鬼脸,一溜烟就跑向了衍芳斋。
侯府是当今圣上亲赐的宅院,赵霁平日里养尊处优,从不觉得有何金贵之处,可自从她嫁人后才知,侯府可比外头的家宅气派多了。
能让侯爷安置在衍芳斋的贵客,定是非富即贵之人。不过此时赵霁可顾不上这些,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赵佟怀里。上一世,辰王逼宫,赵佟带兵前去剿乱,不想中了辰王的圈套,命丧刀下。当时赵霁怀着身孕,听得父亲噩耗,动了胎气连孩子也没能保住。
父亲枉死,胎儿殒命,丈夫离心,赵霁的心被剜了巨大的窟窿,流的都是悔恨与血泪。
“父亲,女儿来了。”赵霁冲进衍芳斋,她狠狠地抱着赵佟的腰,她的头深深埋进父亲的怀里,闻到父亲身上熟悉的味道,一股酸涩涌上她的鼻头。
她极力克制着,她不能哭出声来,可是她瘦弱的双肩忍不住地颤抖着,像是受了巨大的委屈。
赵佟看着女儿嘤嘤的模样,又见她衣裙不端,立即紧张了起来。
“霁儿,这是怎么了?何人欺负了你?”
赵佟连哄带问的,赵霁这才带着哭腔答道,“女儿就是,就是,衣裙脏了。”
合着委屈了半天,竟然只是因为衣裙脏了的缘故?
坐在赵佟对面的男子,忍不住皱了皱眉,他披着丝质的灰色大氅,右手搭在红木鎏金椅的扶手上,指端纤长,皮肤深白,甚是好看。
赵佟正在与来客议事,没想到赵霁横生枝节闹了一场,一时有些尴尬。
“小女失仪了,还望王……南公子莫怪。”
南流景嘴角动了动,“无碍。”
赵佟拍了拍赵霁的肩膀,示意她行礼。
赵霁终于缓过神来,这才看清楚对面男子的模样。明眸皓齿,丰神俊朗,她曾以为那沈安已经是男儿中的翘楚,可与眼前这人相比,竟也是黯然失色。
不过如今的赵霁已经不是当年情窦初开的少女,她见过了人心狠毒,便不再会轻易被容貌迷惑,即使那张脸好看得惊为天人。
“南公子,见安。”
“赵小姐,妆安。”
妆安?看着自己襦裙上的墨团,赵霁脸上蹭地红了一片,这人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短暂地问候结束,两人竟都无意再说些场面话,衍芳斋里陷入一阵难以言说的尴尬,赵霁正准备溜之大吉,却看见男子大氅后冒出一个毛茸茸的头来。
一只形貌似犬的小动物一步一顿地走到赵霁身侧,它闻了闻她的鞋子和裙衫下摆,偏了偏头,竟在她身侧安稳地坐下了。
坐……坐下了?它的尾巴扫来扫去,摩擦着赵霁的绣鞋,这下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愣在了原地。
“南公子,这小犬是在问好吗?”赵霁伸出手指指了指地上的小犬,疑惑地问道。
南流景神色未改,他身后的带刀侍卫心里却忍不住扶额,什么小犬,这可是名副其实的狼,是平日里威风凛凛,逢人就上赶着撕咬的狼啊。
不过现下它一脸认主归宗的乖巧模样,说它是狼,可有人会信吗?
南流景嘴角戳动,有一丝不情愿,“它,好像喜欢你。”
“是吗?我平日里也最喜欢小犬!”赵霁说着,还伸手撸了撸它的脑袋。
南流景身后的侍卫有些慌乱,他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拼命递眼色,那小狼都无动于衷,当真像只小犬一般乖乖待在赵霁脚边。
真是狼脸都丢尽了。
南流景起身拜别,“侯爷留步。”
“南公子,有心了,请。”
赵佟一路相送南流景,直到他们快走出府宅大门,南流景才停了下来,他并未回头,只朝着身旁的带刀侍卫低声道,“跟上来了吗?”
“没有。”
“……”
直到一行人出了侯府大门,身影消失后,赵霁脚边的小狼才一个箭步央央追了上去。
赵霁看着小狼崽仓促奔走的背影,又听见它嗷了一嗓子,这才回过神来。
“原来你不是小犬啊。”赵霁想起那年天寒地冻的荒山脚下,一声狼嚎让自己免于受辱,往事回眸,徒增伤感。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赵霁安慰着自己,可她心里明白,有些事,终究是过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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