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之地 悯苦

悯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将带着泥土气息的空气吸进肺里，方才压下心中的悸动，眼前关着的破木门，将他与里面清净无为的世界完整的分离，转过身子看了眼身后，那长满野草只能依稀可见的羊肠小道，这是他下山的路。

今天，他被迫下山入世，要去那个他一直想要逃离的尘世之中。

“还不走？！莫非要为师将你打下山去不成？！”

一道苍老有劲的声音回响整个深山老林之中，激荡起一众鸟雀，听不到来源是何处，却又如同一人在耳旁严厉叮嘱。

悯苦沧桑的双眸中露出痛苦之色，抿了抿嘴，似乎想说话，却没有说出来，转过消瘦的身子，亦步亦趋的顺着山道离开原地，看着行动极缓，却在几步之间跨出百米之遥，不一会儿便没了踪迹。

破木门后，却是一方宽阔的天地，楼阁纵横交错，雕栏玉砌自有道蕴，不断有穿着剑服道袍之人来来往往，一副热闹的景象。

其中一处楼阁外，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对着关着的楼阁大声道:“师兄，悯苦本就心境不稳，这般模样就下山，怕是会出事啊！”

阁楼内传来那道苍老有劲的声音:“种因还果，死了好！那样就能正真的清净无为了！”

“可是！”

“鹤呈，回去吧！你的心乱了，去无为崖坐一下吧！什么时候心净了，什么时候出来。”

听到自己师兄的话，鹤呈叹了口气，无力的对着阁楼处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半日的时间过去，悯苦闷着头赶路，脚下的景色如同过往云烟般向后急退，前方的树木又迅速的拉近。

终于，一道白光印入眼帘，一脸茫然的悯苦，下意识的减缓了脚下的步子，前方就是尘世了，那里全是在里头浮沉的普通人，他也曾经是里面的一员。

出不出去呢？

悯苦站在白光的面前，耀眼的光亮将披头散发的他照得无处躲藏，满是胡渣却又苍白的脸已经许久未接触光了，不适应的举起手臂遮挡，可依然徒劳，光亮似乎无处不在，让他感觉自己被脱光了一般。

悯苦放弃了抵抗，无力的将手臂放下，看着眼前的白光，苦笑一声道:“还是躲不过啊！”

说完，便迈开步子踏入白光，原本耀眼的白光顿时消失不见，露出后面高大的树木，同时消失的还有悯苦。

淮安县，江河村。

一处偏僻无人的地方，隐晦的白光闪过，凭空出现一位披头散发的邋遢道人，道人走路踉踉跄跄，宛若醉酒。

就这样无目的的走着，悯苦终于看到了百米外的人影，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

多年未曾与人交流，也不知会不会闹出什么笑话。

清了清嗓子，抬头刚准备出声试试，耳朵却不自主的动了动，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顺着声音看去，目中瞳孔紧缩，百米外的景象顿时拉近，浑身鸡皮疙瘩顿起，无名的愤怒由心而生，他那修了十几年的无为之心愣是掀起了波澜。

只见那人蹲在地上，低着脑袋啃咬的，却是个双目空洞，不着片缕的小女娃！！

若不是小女娃那状若游丝的痛呼声，若不是他修道数十年练就的一身功力，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都不想看到这幅景象！

食人！！！

没有任何犹豫，甚至觉得自己刚刚的愣神都是罪过，悯苦浑身气劲发散，刹那间就出现在百米外，那食人之人的身旁，第一时间聚气与掌准备将这人拍死，却又生生止住，手掌气劲散去，绝杀一击变成普通人的一巴掌，拍向他那还在啃咬中的脑袋，顺便用气劲护住女娃，避免更多的伤害。

结实的巴掌声响起，那人应声仰头向后倒下，破烂的衣物中露出枯槁的身躯，仅仅是普通的一巴掌，却将他打在地上久久无法起身。

赶紧接过女娃揽在怀中，看了眼女娃手臂上，身子上，那被人牙掀开的血肉，悯苦红着眼睛拼命的向她那幼小的身体中输送温和的气劲。

一定要活啊！坚持下去！这么小的娃娃！混蛋！！混蛋！！！

悯苦内心焦急，所谓的清净无为早已在这一幕中扔向了九天之外。

“咳咳！咳咳咳！你是来救她的吗？”倒在地上的食人犯，挣扎了半天终于用骨架般的手臂支撑起了上半身，他盯着悯苦双手中的小女娃，脸上露出希冀之色。

听到这家伙的声音，悯苦皱着眉头，根本懒得搭理，一门心思输送着道家的气劲，小女娃那血肉模糊的小身体，在他输送的气劲作用下正缓慢的愈合。

食人犯看到这一幕，眼中流出带血的泪水，激动的无以复加，也不在乎悯苦生硬的态度，吞了好几口干涸带血的唾沫，恢复了一些力气，接着道:“你可以救她对不对？！”

悯苦斜眼看了食人犯一眼，这才发现这食人犯居然也是个半大的孩子，心中似乎被锤击了一般，目中露出悲哀的神色，想要开口说话，却只能发出一阵沙哑的喉音，心中焦急却毫无办法，他已经十几年未曾言语了，只能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食人犯看到悯苦的回应，整个人似乎松了一口气，只剩皮骨却显稚嫩的面庞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支撑身体的手臂一松，整个人倒在地上，仿佛失去了支撑他存世的灵魂。

悯苦回头看向他，仅仅是片刻，这少年居然就只剩下了一口气吊着命，情况比他手中的小女娃还严重，他也无力回天。

心中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何，对这食人少年的恨意居然烟消云散。

这是个什么世道？这又是何处？

“你要让她活！”食人少年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浑身只有个脑袋抬起，正死死的盯着悯苦，声音也格外的洪亮。

悯苦愣了一下，这孩子跟这女娃到底是什么关系？

没犹豫多久，悯苦盯着食人少年那直视自己毫无杂质的瞳孔，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看到悯苦答应下来，食人少年最后的力气也随之消失，脑袋瘫软在地上，口中呓语:“她叫腊梅，娘亲冬月生的她，那时候腊梅刚刚起了花苞，外面下着雪，又是丰收的季节，江河村那群混……”

一道生机在身旁消散，食人少年面容祥和的离开了这个世界，悯苦却听到了他最不想听到的名称——江河村？！

十五年前的夜晚，淮安县的官道上，一处破旧无人打理的驿站中。

一场刀兵相见的争斗，就在这里展开，一位轻狂的侠客在人群中腾挪跌宕，刀光随着他的手臂轻易的收割着四周之人的生命，不一会儿就剩下了驿站中手无寸铁衣着富贵的一家子。

在自己孩子和夫人恐惧的叫声中，丈夫护在他们两人身前，用尽力平稳的声音对着侠客拱了拱手道:“济贫侠客果然名不虚传！规矩我懂，还望侠客能信守诺言放我妻儿一命，在场金银任君采劼！”

“啧啧，有名的大善人！我看也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徒罢了！既然想要破了江河村数代人修好的堤坝，朝廷的狗腿子！我呸！”济贫侠客不屑的吐了口唾沫，一脸的嫌弃。

谁知听到济贫侠客的话，原本唯唯诺诺的善人却突然冷哼一声，怒道:“私修堤坝，截断暗河！仅仅是为了他一个村子之利，若是大旱，苦的可都是依靠这江河存活的其他百姓！我看你这济贫侠客也不过如此！！”

“哼！死前狂言！”

“爹！！！”

“夫君！！！”

悯苦打了一个寒颤，手中的气劲在这一愣神中停顿了些许，小女娃腊梅痛出了声。

回过神来，悯苦赶紧接着输送气劲，低着脑袋，似乎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甚至都不敢看怀里小女娃的伤势，一门心思的输送着气劲。

江河村。

原本穷困的江河村，此刻到处楼阁耸立，最里面是一座用石头夯土建起来的巨大蓄水堤坝，占据其中半数之地，里头的水早已贴近堤岸。

身处绝壁高崖内的巨大盆地之中，加上外围被一道依靠悬崖绝壁建立起来的城墙保护，就算此刻被一群官兵围住也丝毫不见怯意。

“王江河！！如今大旱，你江河村却私截水道，以河水做物用以贩卖！！我淮安因无水而死者上万！！更有甚者食土果腹，易子而食，你们江河村如此行径不怕天罚吗？！！”

高大的城墙下，一位身穿官服的年轻人走在官差的前面，对着城墙上那些有恃无恐的江河村人破口大骂。

听到年轻人的骂声，城墙上衣着华丽，鬓发皆白的王江河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将不存在的耳屎弹走，轻蔑的看了眼城墙下的年轻官差，不疾不徐道:“小陈县令，你说这话可就不对了！明码标价，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怎么就不算货物了？

再说了，这天下又不止我这里有水！如今这世道，你小陈县令明日还是不是这淮安的县令还说不准呢！万一那些掀杆而起的义士们来了，你这顶乌纱帽可就得沾点血咯！哈哈哈哈！！”

听到王江河的话，一众江河村的村民也发出嘲讽的笑声，气的陈县令浑身颤抖却毫无办法。

若不是如今朝堂动荡，各处流民四起，这江河村也不敢如此过分，截了暗河足足三月有余，要是十五年前……

“你是何人？！”

一阵刀兵抽出的声音将陈县令拉回现实，感觉身边有人，猛的向身旁看去，顿时惊得一身冷汗。

只见一位披头散发，抱着被道袍裹着，吮着指头的小女娃，满脸胡渣的中年人，正认真的端详着自己，苦练十多年功夫，居然在不知不觉中被人贴的如此之近，来人肯定是个高手！

吞了口唾沫，也不知来人是好是坏，摆了摆手让手下收了刀兵，如此高手若是要他的命，再多的人也无用。

陈县令拱了拱手道：“不知前辈来此有何指教？”

悯苦回过神来，低头沉思，喉中发出沙哑的喉音，让在场的众人十分紧张，一个个生怕他暴起伤人。

终于理顺了喉咙，悯苦发出沙哑的声音，费力道：“姓……陈？”

陈县令皱了皱眉头，看了眼高墙上已经不见了的江河村村民，无奈的点了点头道：“正是，敢问前辈有何指教？”

悯苦听到陈县令的回答，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像遇到什么无法面对的事情，足足深呼吸好几次才将情绪控制住，佝偻着身体向后挪了几步，低着脑袋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抬眉看了眼陈县令的面庞，心中那久久不愿看到的面孔缓缓浮现。

“真……像！”悯苦费劲的说完话，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将怀中抱着的腊梅直接塞进陈县令的怀里，指着腊梅对陈县令道：“她……娃娃……得……活……活着！”

陈县令看了眼怀中不言不语，乖巧的小女娃，心中一疼，如今的淮安到处都是这种情况，这也是自己的无能导致的，二话不说直接点头应下：“学生虽无能！定让这孩子活着！”

悯苦咧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十多年来，他是第一次笑，难看的紧。

看了眼那耸立的高墙，悯苦的眼中满是悔色，对着高墙一步迈出，顿时消失在原地，惊呆了在场的众人，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一声巨响从江河村中传来。

奔涌的水声伴随着高墙内江河村村民绝望的喊声，冲破城墙的城门，陈县令回过神来，赶紧招呼着属下奔向干涸河道的河岸处。

原本城门处干涸的河道瞬间被河水填满，带着一众身穿华服在水中绝望挣扎的江河村村民顺着河道流向远方。

“有水了！！！”

身后的官差们顿时发出惊喜的呼喊声，但没人关注那些挣扎的村民。

看着眼前突兀出现的悯苦，陈县令再傻也能知道这件事与眼前的高人绝对有关系。

“多谢高人相助！解救我淮安百姓与水火！请受我等一拜！！”

陈县令二话不说对着悯苦拜下，却被一股力量遏制住身体，他不解的看着悯苦，只见悯苦摇了摇头，露出难看讨好的笑容，沙哑问了一句：“可以……原谅我吗？”

陈县令摸了摸脑袋，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却看到眼前的高人露出一丝解脱的笑容，一阵清风吹过，化作青烟消失在原地，留下惊呼仙迹的众人。

破烂的木门内，喧闹的一方世界突然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处开着的老旧阁楼，一位身穿破旧道袍的老者从中走出，推开破烂的木门，他要迎接自己的徒弟回来，无为之地有他的一席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