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故事记录沉思 2.她把我取下来，丢进了水里

我听老人说，飞机会拉屎。

我没有见过飞机拉屎。

9岁那年我见到了，在一个晚霞很红的傍晚。

一只断腿问我，为什么不去防空洞。

我问断腿，防空洞在哪里？

断腿不说话了。

我啥都不懂，我只会吃和拉，我吃过死老鼠，吃过死猫，吃过病死的狗，也吃过富人家狗的剩饭。带我要饭的人说我不挑食，以后肯定长得壮。

我在一个墙角躲着，周围很热闹，我没读过书，声音大点都叫热闹，我以前被几个成年男人打，脚尖拳头的，那个场面也很热闹，我哭，我疼，我饿，我吃饱了，什么都会好。我不是爱哭的孩子，给我每天一顿热肉吃，我可以是你的狗，但你不能打我，但你可以用链子拉着我。

夜里周围四处都有燃着的火，飞机拉完了。

我走了出来，有死人，我经常看见死人，但今天要多点。我不吃人，但我知道有人吃人。我问过带我要饭的人，为什么不能吃人。他给我说，人会说话，吃了没人和我们说话了，寂寞的很。我又问，那为什么有人吃人。我被打了一耳光当时，这个问题没有答案，要不这个耳光就是答案，我一般问的太多，都会被他打一个耳光，他就是带我要饭的人，他们说他有五十岁，我感觉他可能只有51岁。

我没有孙悟空那本事，但51岁告诉我，说我也是石头里炸出来的。后来我感觉周围人都在说，孩子是生出来的。我觉得他们无知，我就是石头炸出来的，只是没有那猴子的本事，要着你们凡人的饭而已。

那个夜晚很长，天总是不亮。飞机的屎不臭。夏天的我，反而特别臭。身上一股酸臭味，比读书的人还酸，但他们不臭。我不爱洗澡，洗澡废体力的很，我怕饿，我饿的很快，但吃的不多。

飞机时不时都来拉屎，拉了一年。现在这里的狗比人还瘦，老鼠都不出来了，我也缩小了，今年吃的少，这个城市的人都快死光了，啥都少了，就是蟑螂多了，蟑螂不好吃，嚼着不舒服，刺舌头。

后来，飞机不拉屎了。

但我一直在缩小，最后变成了一颗子弹。

被人装进了弹夹里。

一颗子弹，打出去以后，不会再回到这个弹夹，无论射向什么。就算再利用，也不会回到这个弹夹。

我在一个女人的身体里，有人用夹子把我夹了出来。她死了的，我是最早感受她的血和冷，可能我也冷了当时。当初我进来的时候，我感觉我比她热。杀她的人就是用夹子夹我出来的这个人，他把我取出来，在我身上穿了一根红线，然后把我套在他脖子上。我身上还有那个女人的血，干了的。

这个男人喜欢坐在院子里的那张摇椅上看着月亮抽烟，没有月亮的时候，他也坐那个摇椅上看着月亮的方向，他是个杀人犯，我虽然不知道他和那个女人的关系，但他杀了一个女人。我知道的，那个女人当时还闭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这个男人给了自己一枪。

这些人是真无聊，家里那么多肉菜不吃，当初飞机拉屎没有炸死你们，现在飞机走了，他们自己给自己头上来一枪。这些人就是愚蠢，那猪肉放着不吃，要臭的啊。

可惜我变成了子弹。

我成了他的遗物。

我现在被挂在他女儿的脖子上。

这个小女孩，对着墙壁上的照片叫爸爸，妈妈。

可惜我变成了子弹，说不了话。

她是不知道，她爸杀了她妈，她只知道她爸杀了她爸。

我没有听过这种男女的故事，以前要饭的时候，一些要饭的两口子，绝对不会这样，但他们闹架的时候会互相打，直到一个被打死，这个完全是不一样的啊，那个女人当时是心甘情愿闭上眼睛的啊。她放弃了吗?死也有个过程啊，挣扎下啊。打不过也要打呀，我起码可以看下热闹啊。

看来他们不配做人，家里好酒好菜放着，玩这种事情。我觉得他们不配做人。不如那些蟑螂，都把它们踩扁了，那些蟑螂还会慢慢伸着脚动着，我就一直踩，踩得它们灰扑扑的，踩得它们完全静止，老子看你还动不动。

除了睡觉我闭上眼睛，我死都要睁开眼睛，不要说枪对着我，飞机屁股对着我，我也要睁开眼睛，我比他们配做人，可我现在是一颗没有食欲的子弹，所以我才明白做人的苦，至少我的苦，现在我只想做那只被踩死的蟑螂，我会一直动的，不会闭上眼睛，你不踩上我几十百把脚，我就一直动给你看。

我杀过一只狗，用棍子活活打死的。当时我和另外一个要饭的孩子，只是为了好玩。那个狗是只流浪狗，我们放心。要是有主人的，可能我和他也会被棍子活活打死。所以，我们不蠢，我们是聪明的孩子。

后来这个孩子得病死了，脸都烂了，不知道啥病。肯定和打狗没有关系，那只狗的尸体还在那田坑里，没有人管，苍蝇和蚂蚁在管。我有时候会在上面撒尿下去，淋那些狗日的苍蝇。反正，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得这个怪病死的。总之，就是我少了一个伙伴，我嫌他病得难看，都没有陪他，没过几天听到了他死去的消息，而我还活着，当时我的世界，只需要肉，什么都是假的，鬼我都不怕。

挂我在脖子上的她，17岁那年。她有个同学。和她一样是个女生。她那个同学有天晚上，被四个士兵拉到一个小屋子里谈心，两个小时后，那些士兵出来了，她这个同学晚了一个小时才出来。不知道一个人在里面玩些什么。然后跑来找她，给她端了一碗路上买的冰糖雪梨水。第二天，她这个同学，站在铁轨上，对着迎面而来的火车，挥挥手。她死后。有封信到了她的手里，那封信里。就一句话，告诉她冰糖雪梨水，是在哪里买的。

后来她知道了这个故事，我也在她的胸前，听见那些人说着这个故事。她没有去那个地方买什么冰糖雪梨水。是的，我也觉得她是一个不听话的女孩。

我在陪她成长，我感觉这是一颗子弹的悲哀，因为我已经不用成长了，和那些破铜烂铁一样，只有生锈或者腐朽。我陪她读书，她睡觉的时候，我醒着，子弹不会睡觉，我是子弹。

我其实很被动，我可以被任何人挂在脖子上。

有段日子，我一直在黑暗里，因为她把我丢进了抽屉里。

那个抽屉真的是一丝光线都没有，我旁边有她的耳环。

她从来不带这对耳环，所以，我漫长的暗无天日。

但我能听到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感觉很热闹。

我知道这种热闹，飞机又回来拉屎了。

这就是命。她打开了抽屉，把我又重新带上。

她要逃了，提着一个行李箱，上了一艘船。

耳环还在抽屉里，但我出来了。毕竟我是她父亲的遗物啊。

这点我是清楚的。

她要去一个，没有飞机拉屎的地方。

我并不期待新的地方，变成子弹后，我感觉我整个人已经完全变了，或许我也在成长，只不过不是身体而已。我很多以前的感受和感觉，像烟一样被吹散了，但又来了一些新的感受和感觉。之前从来没有的。比如现在的我会觉得，我9岁那年没有被炸死，现在我在一艘船上，让我很舒服，比吃肉还舒服，但肉对于我来说已经不香了，所以我确实变了。

我开始试着去理解，这些吃了肉，除了笑，还会哭的人类。当然更多的肯定是她的人生。毕竟她带着我，带着一颗子弹，杀她母亲的子弹。

我会陪她到老死，又变成她的遗物，我想，这是个无限的循环，因为穿我的线，让我总会被人带到脖子上去。

但她狗日的，岸就在前方不远处了。

她把我取下来，丢进了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