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世酒徒 (九)葡萄美酒夜光杯

时隔半月，又是七夕时节。

七夕乞巧的风俗流传久远，夏日微风薰人欲醉，巧笑倩兮的仕女，莫不精心打扮、兴致高昂地逛著市集，在顾盼流连间，期能与伟岸英武的青年才俊有场浪漫邂逅。

在繁华兴盛、民风开放的大唐，「七夕」这日子从一早便热闹滚滚：白日裡的各路市集、佛道寺观的参香礼拜、夕照下的游湖揽胜、直至晚间歌台舞榭的笙歌袅袅，每样都足够乱人耳目、动人心弦。在七夕这日被浪漫情怀感染而订下终生的，也所在多有。

这不，眼前就有一对。

李家三少爷骑著白马在云池边溜躂著，遇见了不慎落水的樊家姑娘，他二话不说下马跳水救人，顺利救起了人，也捞起一颗萌动芳心。

就在英雄救美、李家公子将樊姑娘扶上了马，自己执辔而行，护送伊人回家的路上，一个老头儿从巷子裡衝出来、一头撞在马腿上、昏了过去。

安抚了受惊的马，问过马上的樊姑娘好，李公子才低头去看那老头儿，那老头儿身子拳起像隻虾米，卧倒在路边一动也不动。旁边来往行人本就不少，见出了事，齐齐围成一堵人牆，存心看热闹了。见到围观的人多、樊姑娘也正睁著灵动妙目看他，李公子挺了挺背脊，一个跨步上前，口中说道：「这位老爷子、您从巷子裡横衝直撞的跑出来，可伤著了？」

他伸手搭在老头儿肩膀一摇，老头儿全身鬆散开来、成了个大字形躺在地上，却是七孔流血、没了气息。

围观众人一见，瞬间炸开了锅，胆小者掩面尖叫、胆大的高声惊呼：「死人了、死人了，出人命了!」

离那老头儿最近的两人__李公子与樊姑娘，李公子呆若木鸡，樊姑娘则是闭了眼趴在马背上，狂念「南无阿弥陀佛」。

这长安城内、万年县的巡捕动作倒是俐落，一下子就闻声赶来，问明事由、驱散了围观閒人，将樊、李二人带到了衙门。

上回才被下属从酒宴中「请」回来审案的涂县太爷，这回又在自家的后花园裡，跟著一众女眷欢笑嬉闹中，被下属「请」回衙门__又有命案了。

自认流年不利的县令大人，万般无奈地整装坐上了县府大堂，望著堂下男的昂藏七尺、英气勃勃，女的面若桃花、姿态婀娜；一双原本该是才子佳人的男女，俱各苍白著脸、低著头不发一语，旁边躺著个粗布衣裳、面目平庸的死老头子；他顿觉人生真是无味。

依例问了姓名籍贯，涂老爷发现这事儿有点棘手难办了，原来李公子是当今相国的姪孙，而樊姑娘则是兵部侍郎的闺女；这两人，可用不得刑讯啊!

听了两人口供，是那老头儿自己从巷子裡衝出来，惊吓了马、触马而死，况且当时，李公子执辔而行，根本不可能纵马伤人，再加上那老头儿陌生得紧，周围人家打探一遍，竟然没有人认得……善于审时度势的涂大老爷，当庭就释放了那对才子佳人，命仵作详列死因、明日上报之后，便速速退了堂。

才退到后堂，马上下人来报，李相国家管事求见。

虽然「管事」一职只是个听命行事的下人，但相国家的管事，那就不能当下人来看了。要知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许多弯弯角角的疙瘩，不起眼的小事，只要哪天求到相国府上，一个「管事」就能卡死你。同在长安城内过日子，谁知道哪天会需要求到这位管事手上？倒不如现在就和和气气的以礼相待，以后也好有个见面三分情。

涂县令想著，家丁已经将管事延请到花厅，互相见礼谦逊了一番后，分宾主坐定。那管事说话也不绕弯，开门见山的说道：「相国大人听闻涂县令您爱民如子、慧眼如炬，能迅速查明李公子并未纵马伤人、还李公子清白、避免了冤错假狱，实在是有才有能的好官哪!」

涂县令一脸正义凛然的说：「本官忝为县令、自当明察秋毫、审慎断案，毋枉毋纵是我的行事准则，下官只是尽分内工作，李相国过奖了。」

管家递上一个红木盒子，说：「这是我家夫人一点心意，请涂大人转交贵夫人，以为交好，另日我家夫人投帖设宴，到时请贵夫人务必赏光。」

一翻推让之后，涂县令收下了「转交夫人」的礼品，让管家回去能够交差。

而那樊侍郎家，则是直接托媒人上相国府说亲去了。

却说奉命写验尸报告的仵作，正在歛房裡伤脑筋。

那个老头儿的确是七孔流血、气绝身亡；但那是果、不是因，他怎么也查不出死因。

按说若真是触马而死，该有伤口、头破血流之形状都是正常；偏偏这具尸体没有那样的外伤。若说中毒而死、却验不出毒物；若说这老儿先前就有隐疾内伤，看四肢身体又都乾乾淨淨，连根骨头都没断。仵作在歛房待了许久，最后叹了口气，淨手换衣、准备先去吃个夜宵再来伤脑筋。

小酒馆裡，那年轻仵作与几个下哨的兵卒一同吃喝著，三杯白乾下肚，引来仵作一阵抱怨：这半个月来两起命案，都成了人人打探、各个好奇的八卦对象，偏偏身为处理尸首的第一人，却迷茫无头绪。

就在有一搭没一搭閒聊的时候，酒馆门口进来一个风尘僕僕的彪形大汉。那汉子满面落腮鬍、面目清朗、动作俐落，虽看不出年纪，但也让人将他往年轻裡猜去。这样一个汉子出现，自然引得厅堂中众酒客侧目。就在有那细细打探的眼神飘来时，醉眼迷濛的仵作回头一看、愣住了。他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立刻狗腿的飞奔上前，叫道：「师父!您可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眼见那仵作上前认师父，其他打探的眼神一阵了然，虽然不再怀疑，但是好奇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那大汉其实年过四十，但是身强力壮的样子，想冒充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都可以；他的身分来历无人知晓，但是十年前，曾经在万年县担任过仵作一职，并且手把手的带了个徒弟，也就是现任的仵作。五年前，汉子说要回乡省亲，辞了工作、推荐徒弟继任后音讯杳然，现在在这徒弟烦恼不已的时候回来，正如大旱逢甘霖。

一坐下，酒水喝不到两杯，那徒弟就如竹筒倒豆子般，把这查不出死因的问题通通倒了个乾淨。

那大汉笑了笑，说道：「半个月前那见怪风杀人案，你不是捕头，缉拿凶手不干你事、你验完尸就结了。今日这件案子，听起来倒像是癫症发作，晚点儿我随你去歛房看看，也好教你验看癫症。」

徒弟一听，大喜过望，接下来这酒肉吃得可欢了，最后酒足饭饱，醉醺醺、一脚高一脚低的领著大汉进门；却一点也没注意到，一样喝得碗底朝天的大汉，走起路来步履稳健、一点醉态也无。

第二天，工工整整、旁徵博引、铿锵有力的验尸报告呈上了涂大老爷的案前，「癫症」是那陌生老头儿的死因，意思就是没有杀人凶手、这也不是凶杀案，是那老头儿犯病了，结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