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云下游 第一章 蓝袍白冠，死牛鼻子

凉州城外有座良成山，良成山上有座山神庙，山神庙里供着两座泥菩萨。

良成山下有个小村子，村民每天都会往山神庙里送供享，远远地放在山神庙口，第二天就只剩下个光盘子。

这倒不是叫野狗吃了去，只是山神庙里住了个野孩子。

约莫着是六年前到这的，瘦骨嶙峋，当真是能叫风吹跑，村民见他可怜，就想接到村子里面养大。

可是那野孩子一有空就躲在山神庙里，不到吃饭的时候绝不出去。

他从来不跟村里面的大人说话，可是跟村里的小孩子却很玩得来，若不是村子里的孩子，大家都不知道这个孩子挺会说话。

长得跟葫芦一样精明，性子比豺狼还野，可是偏偏有个了不得的名字，唤做李洪洲。

洪洲洪洲，既没有这么个洲，也没有这么城，村民们着实纳闷的紧，怎的就取了这么个名字？一个野孩子，又是谁给起的名？

李洪洲倒是不在意这些，从莽苍江上一路漂下来，还活着就已经相当了不起了。

往菩萨像上一坐，嘴里面衔着一块猪肉脯，这可不是村子里的人送过来的，是李洪洲自己上山打的，许是谁家的猪跑了，不然也不会断了腿卧在山坳里。

“小兄弟，当真不愿意跟我走？”

猪是已经死了，是不是人养的也无关紧要。倒是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死牛鼻子，不过是眨眼功夫就从空无一人的山神庙里冒了出来，还非要领着他去什么山上，这倒是麻烦的要死。

明着跟他说了自己不愿意，在这里活的挺好，却还是不孜不倦的说着他所谓的大道理。

什么男子汉顶天立地，斩妖除魔立世间大道，李洪洲可没有他的名字那么大气，没那么大的志向，吃的饱穿的暖，在这战乱年代，就已经相当了不得了。

比起那些饿死在道路两旁，衣不蔽体的流民，自己还有一间有房顶的屋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跟你走，能许给我什么？”

“许你过的逍遥，自在。”

这对于一个道门小天师来说，已经是相当了不得的许诺了。不入山门就能习得一身本事，除魔天地间，真真正正的逍遥自在。

崔蔺自从做了天师以来，还真没有动过收徒的意思。可是闭关十几年，依靠着龟息吊着一丝性命的师傅，突然把自己叫了过来，说是要叫自己去凉州寻个人。

天雷滚滚，师傅若是再多说一句，怕是就要切切实实的从生死簿上被划去姓名，永世不得超生了，哪怕是冒着这样的风险，师傅还是要出关跟自己说下这句话，要寻得怎么着也得是祖师爷那一辈的人物了。

可是当崔蔺到了凉州的时候，先是问着有个叫凉州城的地方，到了凉州城有远远地看见一座不显眼的小山丘，到了这见到了这个连乞丐都不如的野小子，仿佛是天意一般，崔蔺心中笃定自己要寻的就是这个野小子。

祖师爷自从七十年前留下一句人间浩劫之后，就消失不见了，就算是渡过了雷劫，虽然已经是半步仙人，可估摸着也活不到这会儿了。

祖师爷说出来的人间浩劫，也和祖师爷一样，没有一丝影子。是人间浩劫没有到来，祖师爷才不见人影，还是因为祖师爷不见人影，人间浩劫才没有到来，这倒是无从得知。

至于人间浩劫这件事，倒是毋庸置疑，祖师爷向来不会在大事面前说笑。

“能管我吃一辈子饭？”

李洪洲对此嗤之以鼻，逍遥自在，饿死了就什么剩不下了。

李洪洲虽然一直窝在山神庙里，可是过去在各地流浪的时候，什么死法没见过？

有被杀的，有自杀的，有死在河里的，有死在山上的。不管是怎么死的，终归逃不掉一个饿字。

这世道已经不是有没有钱能说了算了的，富人也有买不到吃食的时候，战火纷飞，耕种成了最大的难事，明眼人都知道不耕种谁都活不下来，可是谁敢不顾自己的人头啊？

“大丈夫当倾心天下，饭食岂能不顾青云之志？”

崔蔺自幼在山上长大，大道理懂的是不少，可真到用的时候，反而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这个野小子，乖乖的同自己上山。

打小师傅就教自己除魔卫道士是大丈夫所为，安身于天地无所事事魂魄岂得安息这样的道理。所以崔蔺一直以来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得知了人间浩劫这样的事情，恨不得向师傅请命亲自去往人间走一遭，遇上了李洪洲这样的破皮无赖，真是没有一点办法。

说大道理对方无动于衷，说些小趣事又比不过对方，正当脑壳疼的时候，一抹阴寒气机又突然于山神庙后乍起。

气机细微若不是崔蔺神识敏锐，就叫它逃过了去。

崔蔺左手掐了个法诀，使着缩地成寸的法门，怎么来的又怎么走了。

只余下亲眼看着崔蔺一踏步就不见了身影的李洪洲，呆坐在菩萨像上一遍又一遍的揉着眼睛，大活人突然消失不见，只怕是真跟小虎他们说的一样，撞了邪吧？

不是说妖魔鬼怪最怕神仙和尚吗？该不会是自己往日里对菩萨不敬，惹恼了他老人家吧？

想到这里李洪洲赶紧从菩萨像上爬了下来，捡起地上烧尽了的香，插在香炉里跪在地上拜了又拜。

“妖怪已经进来了，菩萨你消消气，小的年少无知，您切莫怪罪，切莫怪罪。”李洪洲嘴里面振振有词，心里面盘算着妖怪已经知道了这里，倒不如去外面躲上一段时间。

一边想着一边慢慢的挪出了山神庙，退出去顺着墙边走，盘算着菩萨应该看不见了，就快步跑进了树林。

“妖怪看不见，看不见。”

跑着跑着停了下来，扭过头看了眼菩萨庙，菩萨不会也是妖怪吧？

“轰隆”一声，好好地晴天突然炸了一道雷！

李洪洲赶紧弯下腰，一边躲在树下一边小声嘟囔道：“菩萨莫要怪罪，莫要怪罪，小的无知，无知者无罪，无罪，切莫怪罪。”

就在惊雷劈下的地方，一颗细细的藤蔓静静地趴在地上，崔蔺手持一柄三尺长剑，站在一块被劈的焦黑的地面上，神情严肃。

“师傅说的当真不假，这世间的妖怪当真是不好对付，究竟是什么时候叫她逃了？”

崔蔺一边将长剑归鞘，一边回想师傅说过的话：“外面的妖怪和山上的妖怪不一样，山上的妖怪大多有踪迹可寻，以力便可胜之。可是山下的妖怪不同，山下的妖怪往往形踪不定，诡计颇多，叫人不知从何下手，又应该怎么下手。人妖不两立，阴阳相反来，这决计不是一句空话，人有天壤之别，妖怪亦是如此，切记。”

师傅虽然这么说，可是崔蔺看着收妖册上，就属师傅收的妖最多，大概是从中得出的感悟吧。

方才虽是察觉到了那股妖气，可是一记雷法过来，却仅仅只是伤到了一节无关痛痒的小藤蔓而已，难不成山下的妖怪不仅仅心机，就连本事都比山上的要更大不成？

崔蔺自问法力不算绝顶，可还算的上一流，怎么就连对方长个什么样子都看不到？

“我，龙湖山，崔蔺，不除尽此山妖邪，绝不下山！”

崔蔺用力将长剑刺进地面，地面不断的发生爆炸，最终将崔蔺附近的地面炸的不成样子，却未曾伤及花草树木。

躲在树林里的李洪洲先是被打雷吓了一跳，后来不见雷光，却又听见了一道惊雷之声，吓得以为是菩萨愈来愈气，非要劈死自己不可了，就跪在地上，不停地叨扰自己知道的神仙。

“城隍爷，灶王爷，我平日里虽然不怎么拜你们，可仰慕的紧做不了假。你们就稍微在菩萨面前稍稍美言两句，我这野孩子不值得浪费法力啊！”

远远地在天上御剑飞行的崔蔺本是想去寻找那只妖怪，可是突然听见了什么人一直唠叨城隍爷和灶王爷，低头一看是山神庙里的李洪洲。

身上再没什么异样气象，倒是山神庙里一条白玉大蟒仍旧盘踞在那里，这意思就是要找的不是李洪洲，是本来身上有某件东西的某个人。

崔蔺松了一口气，总算是不用去劝那个野小子了，李洪洲只会拐弯抹角的说些排挤人的话，真的是叫崔蔺不知道怎么办。

崔蔺收了那把三尺长剑，说起来这把剑也是师傅一并交给自己的，师傅没说别的话，只是把剑递给了自己。

回去查了山上的兵器谱，这才知道名字是三尺青锋，是当年开山祖师斩断红尘，飞升之后留下来的。

“三尺青锋，藏于鞘中而锋常出于外。居于暗室，则不论昼夜常有光辉。红尘不必言，无物不可断。”

拿到三尺青锋之后，崔蔺也没有见识到什么神异之处，虽然是比常见的兵刃要锋利上了不少，可是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灵气。

御剑飞行也好，御剑除魔也罢，心有灵犀的感觉从来都没有过，怪的不行，也不知道师傅年轻的时候为什么整天焚香供着这把剑。

崔蔺落在李洪洲身后的树上，揉了揉眉心说道：“小兄弟，你在这里念叨城隍灶王两位神仙是做什么？”

李洪洲听见这道唠叨了自己一上午的声音，吓得挺直了腰，一边慢慢的站起来，一边应付崔蔺：“这不是山神庙里阴气重，我搁着外边晒一晒，舒展下筋骨。”

李洪洲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一边伸腰一边偷偷打量崔蔺，见崔蔺闭上眼睛抬起了头，一溜烟的跑了。

“不知道菩萨气消了没，只能躲回去了，路这么多，偏偏又撞上了，倒霉事儿！”

一道蓝色突然从头顶飞了过去，李洪洲这才想起来自己两双腿可没有那妖怪跑的快，于是又掉头往刚才待着的方向跑，只希望那妖怪跑的快，看不着自己。

跑了许久，李洪洲低头喘着气，回头去看那妖怪果然消失不见了，回过头擦了一下汗，汗又流了下来。

“大哥，我上有老，下有小，平日里虽然没做过什么好事，可是坏事也绝对没有碰过！我发誓！”李洪洲看着刚才突然出现又消失在山神庙，跑到自己前面又跑回自己面前的这个“妖怪”，就差跪下来求崔蔺不要杀他了。

“可是你不是说自己是凉州城外，无依无靠，无根无凭的一个小混蛋吗？”崔蔺回过神，猜出了李洪洲是在想什么，忍不住咧开嘴角笑了笑，又忍不住想捉弄这人一番。

“哪能呐？你去山下打听一下，我是什么名声！”李洪洲这么说，其实也只是想着就跟李大娘和赵大娘不敢在街上吵架一个理，到了村子里面也就老实了。

“我约摸着两百年前，也遇见过一个和你差不多的人物。”崔蔺故作凶狠，小小的往李洪洲那边挪了一下，师弟们有的都收徒了，这李洪洲虽然嘴上不靠谱，可是根骨不差。

不然单凭这一个白玉大蟒的气象，崔蔺也不会想着李洪洲会是自己要找的人。

想着山上叫自己师伯的人也不算少了，下一辈的字都快给定下来了，就差自己这个大师兄收个徒，回去跟师傅交差，二师叔也能休息会儿，将掌门之位传下来了。

师傅收徒晚，说不准自己也是跟师傅学的。二师伯已经是花甲之年，还处理着山门上下的大小事务，也该把担子接过来了，实在做不来就学着师傅，把事情甩给二师弟就好。

想到这崔蔺笑了笑，收个徒弟跟自己路上做个伴说说话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