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孤岛 第二十二章 太阴望祭泪者谁(下)

天下孤岛 柳樟 武侠仙侠 | 传统武侠 更新时间:2020-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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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伢子边走边以上古天真平息法调和元气与灵气,到了两阵激斗处,已然恢复了不少,由头晕脑胀渐渐转向神清气爽。见守一老仙兼顾两头,时有捉襟见肘之感,便提步过去,拍拍暗气巴司肩膀,又一闪而开。大巴司一惊,怎么来个人自己都不知道?!正要喝问,猛觉左臂像是僵住了,带得整个身子都不灵便,运气大冲了好几遍才稍缓了些。老仙心知少年使的法子,朝他一点头,赶快脱出身催动盘龙阵。

两个大阵早已凌乱,缺位不少,无人可补,便各自为战,极力大面上保住阵形。铜锣阵人多势众,兼有四大巴司主阵,历近半个时辰后,逐步占了上风。二十八宿虽有七八人明显受伤,却无一退却,在老仙时不时的旗令下,艰难维持着参天之势,屹立不倒。少年热血沸扬,踏步进去,一眼看到曾在长安郊外见过的那笑面猴,以一敌三,最是活跃,也笑着贴过去,拱手打了个招呼。

空手巴司对这少年似有印象,终归是手下败将,印象也不深。便也唱个诺,专意对付亢、危、娄、翼四宿,一双空手竟比一众武械还厉害,四人避多击少,想法周旋而已。板凳大侠稍一鞠身,即同以空手接上,三巴司一靠近才想起几月前那次交手,暗笑: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又来瞎参乎事了,这回再难手下留情!撇下四宿,使出“蒸腾”气法,与大巴司阴鸷的路数不同,全是亮堂刚猛的路子。

少年反其道而行,以虚空倒气法双掌盘旋游转。笑面猴顿觉掉入了一个气井,往里灌多少气都不够,不要说伤他,连边都挨不着。老三深为惊诧,不过数月,从哪学的邪门功夫,还对付不了了?!不过到底是大家,面上并未见异,不经意的收起气道,改用筋骨硬功夫开打。刚一碰上,少年眼前突然冒出活木人的样子,好久不见,怪想念的,这可有得玩了。于是嘴角一弯撇,边回忆边与巴司对斗起来,心中十分畅快。

三巴司平规仲素称内外兼修,二十年前就不再倚仗器物,五年前争宗主不成,怒回巴司外团,不愿排首号,甘居第三,镇守襄国。练功也最勤,手脚基础十分扎实,别看五十开外了,身段极是矫健灵活,比活木人要快许多。伍老弟一时有点招架不住,连连后撤先观察一段再说。规仲得计,心哂就是个小屁娃,总有法治你!使出自创得意的大碾子拳脚功夫,看似摇摆其实滚动,靠眼还真瞅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三伢子起始还真有点手忙脚乱,不敢再想跟“活木人”玩的事了,倒想起三祖说的:因敌而动,你快我也快!使出紫微羽君教的蹁跹身法和自悟的水鬼步法,两人登时闪烁起来,外人看得眼花缭乱。

参天阵去了一个强对手,令旗也渐趋正常,虽然带伤者多,但重压之下一喘口气,也如醍醐灌顶般舒坦,反倒铜锣阵压力剧增。两下一起一伏,局势隐然逆转,估摸过了半个多时辰时,两两对峙渐有一边倒的趋势。千里不留行狂奏“大风歌”,誓把铜锣声盖过去。本来在看的胡蛮忍不住鼓噪起来,有的还想冲入阵中。老柴忙知会各路把头,催促将好手排上去,谁敢贸然冲阵,绝不放任肆虐、善罢甘休!这里里外外眼看就要迎来一场大混战了!

不过外头这一切对三伢子和三巴司来说都毫无感知。伍翰星发觉这老笑面猴内气功夫虽不如外番,筋骨功夫却实在了得,甚或不亚于师公,看来这空手巴司不但内功高强,手上也厉害。于是先采三祖“示弱”法,只守不攻,巧周妙旋,让他把劲儿和门道全使出来。到了比他还快时,不禁惊叹这老儿着实有两下子,最可观的是,那手脚似乎长在一起一般,时而脚当手用,时而手当脚用,煞是精彩。殊不知平规仲年轻时游历甚广,五花八门的功夫学了一身,最后删繁就简,剩下几种最管用趁手的,苦练精炼,终成一方大家。

这大碾子功夫名虽俗,实则机缘凑巧,见一前辈高人用个从乱石坡上滚下的小碾子练功,碾子要稳住,转轮也要定住。练成之后,不仅力大,手脚看似毫无章法,其实千变万化,恰是无套路的套路。千央万求学到后,自己不断加码,小碾子渐化成大碾子,靠这手硬功夫,加上内气日臻充盈,横扫了多少高手,江湖一度闻之色变。“宁攀千山、不踏一平”,名头极响,也颇自负,曾有志于争夺祁连宗主,无奈自己偏阳,对手则阴阳兼具,修为确实高了一截,虽怒也服,这几年好歹低调多了。

少年熟悉了老儿的套路后,心想真是难得好机会,又起了玩心,见他猛扑过来,反迎上去;快要挨到时一扭身,闪旋到后背去了。老三一抓空,冒火就势一低,一把后掏,起承转合,恍如行云流水,稍不注意必被扫到。少年暗自叫好,一跃躲过,双脚飘到巴司肩膀上,似点非点,看他如何走招。襄国巴司气愤不过,双手急往上捞,风啸过后又一无所获,直怀疑自己功夫哪里不行了?定下一瞧,那少年竟半悬地面之上,有如鬼魅一般,红眼一眨,外功转内气,猛发一掌,突冲而去。

那天真感气功可不是盖的,对手气量一有变化,还离这么近,立刻侦知,暗自抵御,气浪一来,衣角翻卷,外人看来,也就像乘凉吹风一般。三巴司心里却惊得直打鼓,自家软硬兼施,用尽手段,竟奈何不得这年轻人半点。不过十年,南部武林竟出这号人物,向来轻视之心荡然无存,更添一层焦虑:原担心横扫中原武林后,几个老不死的上代宗师万一出山不好对付,分出一半巴司专意搜寻天下奇功,以备不时之需。现今看来防来防去,防不胜防啊!人家少壮一代已臻如此境界,咱们心思还妄自停在十年前呢!料想今日之战断难取胜,气势上先折了几分,再使不出那么快的招法了。

主将一怯场,铜锣阵越显颓势,三伢子还奇怪这老头咋不跟自己好好玩了?六大巴司何等聪明人,种种异样凑在一起,相互间急用胡言密语递话,这还打啥啊,对手变了,从长计议吧,该退就退,只是咋撤得体面点,小一会儿还没个好章法,不明内情的还以为他们在互相打气、誓斗到底呢!

不过有一个还是听出真味来了,此人就在这铜锣阵中,乃是一名上主,在这高手如云的大阵中,不那么显山露水,恰是这一点,让他在冷眼侧观中咂摸出些端倪。应付几下后,悄悄跑到一个领主那报告。领主正被迫得焦头烂额,哪有空听他细讲,只听出要退却的味道,边斗边痛斥。上主好心碰一鼻子灰,更是生气,反越觉所料无误,又想起前日无意发觉的一个诡异事,怒激之下、自得之余,索性长链一抖,腾起一跃,挂到场外一棵大树伸过来的粗枝上,像荡秋千般用尚不娴熟的汉话大喊:“打不得、不打得啦!大部军头来啦!”再添油加醋嚷嚷几遍,果然两阵渐渐消停了下来。

这话看似胡闹,在场几个要害人物心里还真打起了鼓。老柴暗忖内线传的消息不说胡子军方不干涉吗?难不成变卦了?真要这样,汉方武林聚起来的千把苗子恐怕危在旦夕。刚稍稍放下的心又高高提了起来。邺城和洛邑巴司脑中立刻闪过“啥”将军佘悯,这家伙狼子野心、反复无常。如今主上暗弱,他倚势坐大,别看前些日子答应好好的,那都没准的事,说翻脸就翻脸,这不纯要给祁连宗难看吗?!守一老仙心里也暗叹领率二十八贤出山,首战就碰到如此强硬对手,也幸也不幸,参天阵实战问题仍多,伤者已不少,亟需休整,不愿恋战,令旗挥动缓慢了许多。

伍老弟倒是信得最多的,早晨在大鹏背上确乎见到兵阵集结了,跟那荡秋千的描述得也差不离。正回想间,那老儿趁他不注意,两手一抄,直掏胸口。少年没想他由慢变快如此之急,动身已无可能,心念一闪,意到气至,地成煞气最先激发,随即护体。巴司利爪登如扣在铜鼎上,十指刺痛难忍,嗷嗷叫了几声,咬牙冒汗强忍下来。即便这样,铜锣阵中人仍听了个真切,气泄得更快,好在二十八宿也不怎么使劲了,双方越来越不像在对阵,反而有如戏台表演,或同门切磋了。

那秋千上主见事已奏效,十分得意,居高张望一番,不免越说越冒头:“见着了,快到山脚下了!”唬得山上诸人心慌意乱,打铜锣的和千里不留行木然望着,两阵彻底停了下来。虽说给了陷入窘境的己方一个台阶,但毕竟自作主张、妖言惑众、摇动众心,有功亦有过,大巴司收回仍有点僵的左臂,冲牛一半一拱手:“好啦,有事先走一步!咱们半斤八两、留个名号、后会有期!”没等老仙报号,邺城巴司就带着一众人马,朝场外走去。

到了秋千底下,抬头喝道:“你留下,我们会会去!”上主顿时傻眼。本以为会让自己前头带路,这可好,苦果自己尝,甜果子全让别人摘了!在下边哄笑声中,涨红着脸挂在那不停晃荡。先前急于立功,跟南头武师结怨不少,孤零零卡在这还不被他们吃了?!眼见本宗人头走远了,可不能在这等死,急急顺链往上爬,没过三尺,只听“噗隆”一声,腰上像撞了个什么东西,隐隐生疼。转头朝下看,呼啦啦站了不少人,好多双眼睛瞪着,既像看耍猴,也如瞧热闹,留在仇人窝,哪还有什好果子吃?赶紧掉头顺链网上爬。

“赫连中主,别来无恙啊!”头顶忽然传来一个略微见细的声音,接着脚下又冲上来一道粗吼声:“恙个屁!还不给俺滚下来受死!”果然让仇家给堵上了!上主上下不得,这可咋办,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扒在中间抗言道:“赫连中主?哼,我乃赫连上主!哼哼!我本来就上主的本事,头年去南回北后免了几个,还非要学会汉话。我才得上来。哪来的中主?你们认错人了吧!”“呼死嗯!鸨妈养的!看清你爷爷是哪个!还能认错你这个孙子!”下面又一个骂道。

上主汉话学得不算精,知道不是好话,却也没大听清啥意思。往那一瞅,见到个秃瓢,才猛然想起当是在豫章要灭的几帮人之一,可惜没拾掇干净,留下小尾巴,成了大麻烦。转念又改口道:“哦,那那,那个时头我,我就是个小中主,领主上主都在,奉命办差,作不得主,作不得主,兄弟莫怪,莫怪哈!”“呸!鬼跟你兄弟!”又一个什么东西砸上来,中腰之后又弹回去了,晃一眼像是个圆不珑咚玩意儿。上主强忍着疼痛,仍不敢发作,上头开始噼里啪啦调叶子,像小刀子搬往皮肉上扎,急急发气抵御。

吊着被骂被打了小半晌,赫连上主正狼狈不堪之时,忽有一人从山下奔上来,瞟一眼哭丧着脸的秋千人,向老柴拖把飞暮大哥他们报说祁连宗下山后找一圈都没发现有大兵,顺道散开走了,分了几个人上来说要收拾他!一指空中树下。大伙哄然一笑,秋千又荡起来:“他们!你们!都后悔得!我的人,亲眼见!山下没,不远啦!”口干舌燥的,话不连趟。老柴含泪笑道:“他忙乎他的,咱忙乎咱的!”说着招呼各路把头带自家人仍回柏林主擂那去。

待各安其位,柴四方把台上诸位圆到一块儿,议定晚间的事。三大主祭出来俩,还有一个阵——刚到这衡中师傅就打断道:“不用再比了,五阳三奇阵甘拜七星参天阵下风!”见其他人都默然点头,老柴拉过守一老仙,把章程又掰扯了一番,老仙听说阵擂主祭便是武林盟主,忙推自己只是个隐居散人,不堪重任。老柴急言章程都是全体武林同道过目认可的,再观牛阵主无论武功还是气度,没有谁不服的!话一落地,上头突然传来一个怪声:“我不服!”

众人齐刷刷望过去,那中帐顶上竟蹲着个乞丐,摇头晃脑的喊着不服不服!好气又好笑。板凳大侠一瞧,这不独来独往邋遢鬼嘛,他也来了!笑着跟大家说是终南山来的一个师傅。既然知晓源头,也就有底了,拖把飞问他哪里不服?!独来独往从棚顶猛的抽出一根树条,帐篷猛晃了一下:“瞧见了吧!我,就像这根棍子,本来应该在那个阵里,一抽出来,哼哼,摇摇欲坠!”

牛一半笑道:“是你自己呆不住的!”邋遢鬼敲着篷子哈哈两声:“我就是颗散星,你那个地方太闷,也不出来透透气!没我在外趟路,连个杂路胡子阵都打不赢!”话一出老仙没觉有啥,其他好汉倒挺来气。尤其拖把飞本就好出头的,刚才见他抽杆,捅捅暮大哥,老暮摇头不语,这又见其无端搅局,还敲敲打打,毫不把天下英豪放在眼里那样儿,越看越心烦,再忍不住,脱口而出:“亏得参天阵没你,有你早完蛋了!”

一下说到大伙心坎里,十分解气。独来独往本来只是跟老仙开个玩笑的,嘴上得利正要回转话头,没想被呛这一下子,刚才这厮口气就不好,没跟你计较还来劲了,极是不爽,仔细打量那昂头不逊的家伙几眼,立马回敬道:“嘿!这骷髅眼还真只会说鬼话!一看就不是纯种汉家,哪来的杂——”他不晓得字字戳中老费隐痛,没等嚷完,拖把飞咬牙怒吼:“纯种丧家犬!有种下来跟老子会会!”邋遢鬼仗着手头有两下子,终南山外还真不轻易服人。一听这厮还敢叫板,轻轻一蹬,一道圆弧落到台上。手握树条,晃脚斜靠着等老费冲过来。

拖把飞怒不可遏,人没到,细链已横扫而来。台下武师没搞清咋回事,怎么又斗起来了?还是主事之一追着个脏乞丐打,真是莫名其妙,都瞪大眼注视着。这一变故因己而起,牛一半想拉架却深感为难,搞不好双方都会误解。台上诸雄巴不得老费好好教训一把这不识好歹的搅局者。唯独三伢子悄悄过去,边走边琢磨如何平息是好。

邋遢鬼见那链子舞得眼花缭乱,根本不屑一顾,棍子一转,左捅右捅,怪事发生了,拖把飞立刻手忙脚乱,要知道这拓跋在南北江湖也是叫得上号的,即便一等高手怎么也得周旋个几十回合,哪有一上来就这样不堪的?众豪不禁把心提到嗓子眼,这看似没啥章法的把式能把老费搞成那样?拖把飞到底身经百战,哪能就此认栽,随即变招,链子不再横扫,改为纵向弹发,有如虾公一般。

独来独往则跟他兜起圈子,上中下三路虚虚实实,东敲西点,那树条在他手里倒比一柄长剑还好使,让老费不得不转攻为守、左支右绌。十余个回合后,明眼人都瞧出快要落败了。场上大约只有三伢子能看穿他的路数,都从羲皇圣典化来,这邋遢鬼倒能活学活用。要是让他赢了,本来好好的祭典怕是又要生变数,刚才就不服老仙,万一再不服衡中怎么办?眼看要到中午了,暮大叔他们还要半日打理场地,可不能再任他这般胡闹了。再一瞅老柴满脸愁云,便坚下心来,手窝衣内,指发人气刃,不几下,邋遢鬼手中所握有力无气,长木剑直成烧火棍了。

拖把飞何等高明,心急如焚间侦出对手异变,瞬然化守为攻,大开大合猛地气灌钢链,杀意腾腾。独来独往倒是极为气急败坏,连连后退间打量谁在使坏?先想到守一分二,那家伙是厉害,不过比自己高得也有限,哪能荏快消我内气?这事恐怕也就云虚老儿能办到,那一堆人里头难道还有这般大高手?哼,要真有早就不用被祁连宗追着打了!恍然余光瞟到不远处一个人:糊涂,糊涂,这小子我咋忘了呢?!快被对手逼出台外时,忽然觉出内气涌出来一些,赶紧杀几个回马枪,把老费打退几步,棍子一甩,一跃弹到三伢子面前:“好小子!你的人我给你带过来了,不感激还算计我!”说完便跳,飞到中帐篷一踹,借着篷子倒下的力呼的反射而去。

板凳大侠茫然不知何意,不过听他话里有话,赶紧一闪追上去。刹那间工夫,如此快捷身手,真乃匪夷所思。上下武师们纷纷叫好。搅局的好歹走了,场上又回复安常。在众人诚心恳请下,守一老仙也不好再推辞。老柴十分高兴,紧着说致祭要上大名,敢问阵主尊姓大名,听那个牛什么一半二分的似乎不太像。老仙迟疑一下,笑道:“大名小名、正名别名不都一个名嘛,按习惯来就行了。”老柴他们怕再生变数,也就不强求了,定下阵擂胜出者为“守一分二牛一半”所领七星参天阵,加上衡中,即向台下众家宣布,山中顿时一片欢腾。暮大哥待场面稍稳,马上令人造饭修蓬,搭设祭台,忙得不亦乐乎。各路英豪各自散去,只等月上云台,望天拜祭。

这边三伢子撵上邋遢鬼,追问刚才说的啥意思?独来独往懒得理他,自顾在山里乱蹿,像是很熟悉似的。到了半山腰一株大枫树下,兀自坐上木结,闭目养神。这邋遢鬼气性还挺大,伍老弟讪笑着也想找个墩子坐下。耳边隐隐传来马儿嘶鸣声,听着颇是熟悉,想想又咧嘴摇摇头,也合上眼,待这终南乞丐气消清醒了再作计较。也许是真困了,一坐下就入梦,马蹄声轻慢多了,迷蒙间又闻由远及近的声声“伍星哥哥,伍星哥哥”。正要答应,下意识明白这不在做梦吗?听着就行了,继续打盹。

“嘿!”忽的一声炸响,惊醒过来,陡然冒出个大眼小嘴圆脸蛋外加两个小酒窝的怒发姑娘,不是小禾子是谁?“不是做梦啊?!”少年惊道。“伍星哥哥,你做梦啦?”禾渺又笑开了,“是梦到我了吗?嘻嘻。”“啊?”三伢子转问,“你怎么来了?”“他带我来的!”指指仍在静养的丐子。“诶!”邋遢鬼眼不睁嘴先开,“说清楚,到底谁天天缠着要来的?!”“哼!”小禾子撅着嘴,“你不想来呀?连栖庐这个闷炉子都抢着要来!”少年突然想起什么:“那玉狮也来了?”“诺,就在那!”顺指望去,不远处栖庐师兄正牵着呢,忙过去打招呼并抚摸宝马。玉狮再次嘶鸣起来,惹得独来独往喊着嫌吵。

三伢子跑回来问他们路上咋样,上山住下来了吗?禾渺兴奋地说刚到没多久哩,看你们在打架邋遢鬼就让我和闷炉子躲起来,他说去找你,没想到去了那么久,哼!伍星哥哥,你住哪我们就住哪!“诶!”邋遢鬼睁开眼,“把‘们’去掉啊!你愿跟他住你住,我可得找个消停地儿,就看闷炉子人家愿不愿跟你们住了!”你们两字特意变调加重,一下把两人闹个大红脸。禾渺气道:“没皮没脸邋遢鬼!看回去我不告羽君师祖去!”“哎哟!”邋遢鬼往后一倒,做出惊吓状,“要命了,要命了!我才想起,我带你出来羽君她老人家还不晓得吧?不用你告,就冲这一条,回去还不被打死?!”

小禾子咯咯笑:“哪有,师祖老好了,再说栖庐出来跟天师说过了,天师会告诉我师祖的!”“哼!”邋遢鬼仍懒懒靠着道,“你?那是宝贝惯了,我,嘿嘿,短不了一顿打十八顿骂,可不跟你回去了!”“不会的,不会的!”小禾子好言相劝,见他仍不买账,转而生气,“你不回拉倒,我伍星哥哥跟我回去!是啵?”少年笑笑。“你看看!你看看!”独来独往支起身,“过河拆桥了吧!早晓得这样,半路我就拐道回老家了!”看这纠缠不清,禾渺也懒得理他:“伍星哥哥,你住在哪?我们走,我饿了。”

“噢!”乞丐仍不依不饶,“你饿了,我跟栖炉和三匹马就不饿啊!”伍翰星闻言立刻从兜里取出个小曲笛,几声尖厉的声响传出后,不过半刻钟,就来了好几个管杂务的,按板凳大侠吩咐牵马带路,到一简易木棚饱餐一顿后;又在伍少侠住所就近找了几个屋子把他们安顿下来。看这吃得不赖,住得也还舒坦,伺候挺周到,独来独往也不吵吵着另找别地了,气也消了不少。更巧的是和少年同住的那个朋友还是自己东南同乡,用家乡话唠了个过瘾,上山后的不快渐渐烟消云散了。

这边小禾子在堂间问伍星哥哥他的长凳子呢?听说在屋里,跑进去看了看,又问后来买新马了吗?知道没有后高兴说玉狮还给他。伍星哥哥笑回那你骑什么?小禾子干脆道:我们可以一块骑呀!玉狮那么大!“不用。”伍星哥哥神秘地说,“我带你们去见个大朋友。”随即把栖庐和两个东南老乡叫上,蹑手蹑脚地赶到那棵不知名的大树下,用不太稔熟的鸟语呼叫几声,只听树顶扑棱棱响了几声,果然钻出个大家伙,在低空盘旋起来,把几位看得齐拍手。

“嗯。”独来独往瞪直了眼,“乖乖,以为圣典里才有,莫想还真有!”又问,“你能叫动它?”三伢子点点头又摇摇头,趁机把自己许多有疑惑的地方提出来,请眼前这个大行家指教。邋遢鬼是吃软不吃硬,不经夸的,见少年这个三祖三老跟前的红人这么待见他,也乐得当一回鸟语师傅。到底是自带的天赋和积年的功夫,果然经过他调教后,大鹏越来越听话,甚至有点服帖了,起飞、落树、俯冲、高翔、速停、转弯,无不顺意。尤为称奇的是,还能跟它约好大致哪个时辰回来在哪等着,这邋遢鬼还真有点鬼才。

三伢子请师傅上背飞一圈,独来独往连忙摆手:“动动嘴皮子还凑合,上天?我可没那本事!万一掉下来不要命啦?!”栖庐也笑道:“要命!”少年心痒难忍,不再客气,跨上鹏背,肆意翱翔一番。刚一返树,小禾子便急不可耐地让他带自己一块飞天去,谁劝都不行,无奈只好找些藤条把她捆少年身前,摇摇晃晃的也在低空小转了几圈。下来仍兴奋不已,直说不骑马了,以后就跟伍星哥哥飞大鹏!邋遢鬼突然紧张地对她说:“你知道这鸟爱吃什么吗?”“什嘛?”“大虫、大长虫,就像你那发髻一样的!”“啊?不会吃我吧?!”“难说,它那么大,一口能把你吞了!”小道姑急道:“那怎么办?弄散了?可发髻是羽君师祖亲手结的,没了不行呀!”栖庐又笑:“我会结。”“哼!我不信!”小禾子嘟嘴,“邋遢鬼尽吓人、骗人,是吗?伍星哥哥?”三伢子不置可否,只宽慰道:“不怕,没事,有我呢!”

笑闹着小半天很快过去了,黄昏时分,月挂树梢,见申时已过,几人简简吃了点后,便乐呵呵地往柏林大场去看戌时祭典。

大典适逢乱世,陈设不免草率,装点稍嫌简陋,但几样主件还算齐备。高台中央靠里供上了太阴神蚩尤执钺前冲的巨像,似是泥塑炭烧出来的,全身精黄遒劲,在一圈火把的照映下,熠熠生辉、威猛异常。大神脚下摆着长条方鼎祭台,放置新进三牲和按天地人三路配的功法册本、各样武器。台沿点着六盏大油灯和一顺香烛,在山风中冉冉摇曳。再前就是五排黍麦蒲团,首排三个大的,想必是三名主祭用的,后排依次叠加,大致是安置各方把头的了。祭台周方由雄汜门好汉长枪劲装岗立戒卫了三重,内侧竖立两行大鼓,十分肃穆庄严。

各路英豪踏着月光陆续进场,酉时入半,悉数到齐。暮大叔这个总务杂七杂八的活不少,还要担任主祭之一,三伢子他们到来时,正发愁难寻识字多写得好的。远远见着命世,忙差小儿子过来相请,桑汲又力荐武功山苗东师傅,小儿便又急跑一番,一并缠拉着他们快快上台去。等人齐了,该有的文案也都齐整了。老柴拖把飞和伍老弟陪着牛一半姚衡中、带着众把头从大帐中出来,跟台下武师们会面后,时辰一到,即按礼程对月开祭。

先是三通大鼓轰响,柴四方大喊一声:“开祭了!”请三位主祭点火上香,两边抬上一众牺牲祭品,千里不留行在旁起乐《太阴神颂》,时而深沉呜咽、时而高亢凄厉,在静夜冷月辉映下,尤觉刺人心脾、感天动地,上千英豪仰望蚩尤大神,回想遭逢苦难,心中不禁涌起万千愤慨。伍少侠执意把自个儿蒲团放二排最边上,开初边观礼边帮着整理待用祭物。

一时耳闻老柴和费师傅开始两两唱赞,知道正题要来了,便起身恭听:“天道好还来去来!”“噢!”“华夏万年龙运长!”“好!”“盘古燧人伏羲教!”“教!”“华胥老母女娲养!”“养!”“承平安乐拜炎黄!”“哦!”“乱世遭难祭太阴!”“嚯嚯!”手一扬,大鼓又嗵嗵震山响起。

三位主祭带领众人对着大神三叩九拜,又是一番祈祝,并逐一献上祭品。摆放停当后,柴四方郑重递给暮大哥一柄黝黑的虎魄,暮大哥敬奉跪拜三下后递给衡中,衡中同样施礼后递到守一分二手中,牛一半立即双手举过头顶,拜伏了九次才起身。而后三人又转身望月遥拜七跪,焚香祷祝。一应流程走完,鼓乐齐鸣,共庆礼成。在大火把的照耀下,从后抬出一个带台阶的方桌台,老柴请主祭守一分二牛一半登上台去,以盟主身份手持虎魄、宣读誓文,告示群豪。

圆月当空,分外皎洁。三伢子笑想要是有峨眉仙子的琴声就更好了。正遐思间,耳际传来牛一半浑厚苍劲的宣告:“……汉、苗、黎、蛮、俚、僚、百越各族武林人,共愤北胡乱我华夏、残杀无辜、戕害百姓、荼毒武林,数十万北土儿女流离失所,哭爹爹不应,叫娘娘不在,像羊一样想赶就赶、想杀就杀。几十个中原门派惨遭灭顶之灾,不分老幼、血溅武堂,头颅当酒壶、尸首没人收……”

在渐转沉痛的声调中,台上台下传来声声哽咽抽泣,甚至有掩面嚎哭的,在静夜中愈显凄凉。群情涌动中,远处忽听有人振臂高呼:“奉盟主号令,灭杀胡狗、报仇雪恨!”连带着片片附和叫喊声。拖把飞冲到台沿大吼:“好啦!听盟主训话!”扰攘好一阵才见平息。守一分二仍中气十足地宣示道:“还有一表,众位听告!四夷和天朝本是一家,胡人与我汉、苗、黎、蛮、俚、僚、百越各族,都在华夏大族旗下,斗斗和和上千年,兄弟阋墙,哪家没有?也就算了!但这几十年,北胡有点太不像话!下手狠!不把人当人!当羊、当畜生!逆子如此,家门不幸!我武林同盟,今后要做的就是清理门户、惩治凶虏!”

顿了一下,又继续高喊:“当然了!胡人也不是个个有罪,大逆不道的,毕竟少数!北朝廷、祁连宗中都有,妄图对我汉、苗各族赶尽杀绝,是可忍,孰不可忍!为华夏长盛久安计,我武林同盟克当同心同德、力挽狂澜,严惩倒行逆施的顽徒,救民于水火,让华夏生生不息、永续荣光!”虎魄一挥,上下呼声雷动。老柴激动不已,噙泪颤抖着请盟主移步落座,再请两位副手上台,发布具体要义。大旨是今夜祭后,明早天一亮速速散去,本盟暗语及盟主指令稍后将与众把头会商,俟后一旦有事,凡我同盟,听候调遣,赴汤蹈火、义不容辞!交代妥当后,便令台下武师各各归宿,祭典就此停当。

台上则依然热闹着,纷纷聚头敲定后续事宜。三伢子望着守一老仙,颇是疑惑,这老儿跟在牛人谷时像换了个人一样,远不那么“仙”了,一反悠游闲淡的模样,全身前倾、神采奕奕、眉飞色舞、指点拂尘,倒有几分像只斗鸡。伍少侠没多大兴味听他们鼓捣,一打眼见祭台那仍亮堂,还竖着几个小牌子,刚前离得远没注意,便信步过去瞧瞧,原来就是刻的三位祭主名,首席牛一半,次席姚衡中,三席秦暮。哦,原来是“暮大叔”,还一直当“木大叔”呢,大叔不姓“木”,姓秦,暮,暮,秦,啊!

三伢子遽然浑身一颤,急忙转身很快找到暮大叔的小儿子:“老弟,你们家姓秦?”“嗯,是啊。”“那,那,秦旦是,是——”“他是我叔!”“啊?那,那,秦汐——”“呵呵,跟我同岁的妹子,不是嫁到你们庐吉去了嘛!今晚的正席,这个点儿,该入洞房了吧,哈哈哈……”三伢子脑中嗡的一声,有如五雷轰顶般瘫软下去。秦老弟估摸夜深了,小恩公师傅这几天也累坏了,忙把哥哥叫过来,看不行又来了几个,架着伍少侠急往小石屋歇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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