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卿成说 永安城（2）

中原的气候多变，这才不出几月便到了大雪纷飞时。深宫中，鹅白的雪花映衬在黛色的宫墙上，人鸟声俱绝，到处都是白茫一片，唯有几杆空枝丫竖向灰蒙的上空。

鸿文殿中，与涣正在案后赏读《文心雕龙》，欲完成太傅交托的业习，嘴上心不在焉地哝了几句，忽觉眼前晃了丝阴影，正抬眸间，见一头梳高髻、戴着金丝飞燕雕玉冠，身着玫红锦绣牡丹袍服的贵妇人，在宫女的搀扶下缓步走进寝宫内。与涣急忙起身作揖，唤了一声“母妃”，迎她坐下，轻声问候道，“当下天气严寒，母妃当待在殿中才是，大可不必常常出门。”

吴皇妃已至中年，虽施粉黛，仍能看出岁月的痕迹，眼角暗纹略显，与她犀利的眼神形成鲜明的对比，唇上涂的胭脂显得气色甚好，此时正扯着嘴角对与涣无奈训道，“母妃若是不来，你又怎会考虑娶妻生子？”说完便示意身旁宫女递上墨本，与涣一看，竟是选妃策。

“涣儿，如今皇储未定，你若是把握时机生得皇孙，说不定圣上开怀，便将你定为皇储。”吴皇妃一面满眼期盼地望着皇儿，一面自信地嚅道。

与涣却漫不经心地回道，“母妃，皇储之位是二皇兄的，我怎会觊觎？”

“此事尘埃未定，况且我儿亦是一表人才，怎能如此胸无大志？”吴皇妃眉头一皱，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紧言相劝。

与涣并未接话，眼眸微垂，思嗔片刻后，轻声问道，“母妃，若我说想娶阿沁，你是否赞成？”

“不可！说过多少遍？阿沁是你妹妹，怎可娶她？”吴皇妃皱着眉头斥责完，短叹一声，顺手从身旁的侍女手中取了一盏茶，略掀开杯盖，便伏着脸灌了入肠。

“她为父皇收养，与我并无血缘关系，为何不可娶？”与涣知道，从前他常常去找阿沁玩耍，这在母妃眼里是荒废学业的做法，所以一直不欢喜阿沁，如今说要娶她，更令母妃不悦。

“阿沁......不祥。“说到后面两个字时，吴皇妃附在皇儿耳边压低了声音，缓缓摇头道，似是觉得那两个字会给自己招来无尽的晦气。

的确，这是宫中人人都闻之嗤鼻的事。

“再说了，阿沁太过任性，不能协助你成就大业。”吴皇妃说着，见皇儿不语，清楚他与阿沁交友甚好，不愿听到诋毁她的话，便松了口道，“你若想找她便去，但娶她万万不可。”吴皇妃说完，将视线重新定格在选妃策上。

一遍又一遍，阿涣心知无力改变母妃对阿沁的看法，只能以退为进。思嗔片刻，见母妃又将墨本递过来，一脸慈爱道，“我儿可娶丞相之女秦素雅与太尉之女乔子语，亲近皇室与大臣的关系，更利于巩固朝纲。”

与涣眼眸失色，没有了先前那副如沐春风的模样，嘴角微张道，“那便依母妃的。”

彼时，与朔趁大雪停歇时走出殿门外闲逛。多年未进皇宫，许多地方已不是他印象中的模样，尤其是眼下这条略宽的小道，吸引了他的注意。

道两旁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雪人，大的足有九尺高，小的也有三尺肥。雪人的眼睛嵌了些奇形怪状的煤块，像被挖了眼珠的无底黑洞，却又无力地把来人瞪得头皮发麻；雪人的手是利剑饰成的，径直指向来人。与朔刚想一探究竟，却见眼前的白胖子突然在机关的操控下快速移动，瞬间把来人团团围住。

护卫一面疾速抽出佩剑一面跑到二皇子身前，压低嗓音道，“王爷小心！”

只见那些高大的雪人威胁般气势汹汹地从四周往中间聚拢，瞬间掩盖了众人的视线。护卫用手中利剑往雪人的大头砍去，谁知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好对付。

这些雪人在堆好之后被泼了些水，结成了冰，尤为稳固。不比肉体，极难对付。

护卫使尽浑身解数再补几刀，终于将雪人之头砍落地，霎时视野开阔。原以为威胁已除，那雪人的身子却还在移动，速度之快，使得护卫尚来不及动手便被那雪人硬生生的撞倒在结冰的地面。大冬天的，又没有盔甲护体，只能跌得生疼。而后又有几名护卫闻声飞来，脚踹雪人的大肚子，将它们一一踢倒在地，摔成冰块。

护卫守在与朔身前，提议道，“王爷，此地不宜久留！请王爷速速退离！”

与朔双目如炬，浑身散发着冷气，那凌人的气势并不比这些雪人差，他嘴角微扬道，“无妨，我倒要看看是谁如此大胆。”随即命令护卫继续往前走。

顿时，无数雪球如马蜂一样布满高空，乱箭般朝他们直直射来。雪球碰上利剑，那冰渣便如天女散花般往四处飞去。被雪球击中极其生疼，若是个不懂武功的人，定会被砸得鼻青脸肿。

与朔看着自己的衣摆被冰渣撞得一颤一颤的，剑眉微蹙，往前一看，见一扇有些褪色的门上嵌了“泽悠阁”三个不起眼的字。耳轮一动，察觉此时门墙后有个十来岁的姑娘正捂嘴偷笑。

与朔正想动手，脸边忽而闪过一颗拳头大的雪球，眼眸一暗，如乱影般穿梭于几名护卫中间，夺过其手中的利剑，将雪球一连打散。

雪球阵结束，与朔刚挪步，又听机关声响，随之即来的是四面飘落的鹅毛大雪。

护卫们来不及躲避，其玄色卫服上瞬间披了一层雪衣，成了几只大白鹅。

所幸与朔暗自使了内力，才幸免于难，但见了护卫的模样后，他瞳仁如锥，心中渐生怒气，连左额上的淡金色鳞片也冒了乌瘴，“没用！”

“王爷赎罪！”几只大白鹅持剑跪向与朔。

那姑娘听到声响，杏眼一眯，待看清来人的背影后，才知认错人了，连忙跳下门墙，拖着一身厚厚的月白色冬裙，踏在固化成冰的积雪上，背后艳红色披风随风扬起，待赶到与朔身前，她张开双手，紧闭双眼，紧抿樱唇，一副视死如归、慷慨赴义、大义凛然的模样。

原来还有最后一关“雪中送炭”，所谓“雪中送炭”，就是在雪花中夹杂炭块，一旦射到脸上身上，不仅生疼，整个人还会变得如乞丐般脏兮兮。

方才那幕被疾步前来的与涣看在眼里，他深知那姑娘的脾性，猜到后面定然还有花样，本想上前协助，但见皇兄疾速将姑娘拉到自己身后，凝聚内力，霎时将煤块与雪块挡在结界之外。

恍惚间，那姑娘瞪着明亮的杏眼，将面前充满男子气概的脸略略扫了一遍。

待周围恢复平静，与涣急忙上到皇兄身前，喘着气询问道，“皇兄，你可有伤着？”得到回应，他又转头，一脸无奈地看向姑娘。

一刻钟后，姑娘双膝跪在泽悠阁大堂内，低头对着地板。奶娘与其他侍女也都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齐齐跪在冰冷的地上，头埋得极低，无人敢吭声。

高处，长公主钟离兮枝坐在檀木椅上，将橘红色衣袖往后一拂，不时掀着杯盖，无声地吹过茶面上腾起的热气。她梳了个双刀半翻髻，在发间插了支鸳鸯翠玉簪，虽简朴却高贵。

与朔坐在长公主身旁，见她不语，先打破沉默，“姑姑，这点小事不必劳烦您操心。”

一旁阿涣静静坐着，望着低处那丫头，不知说什么好，只听姑姑对着下方厉声训道，“错了就得罚！怪只怪本宫平时太惯着她！”又侧过脸来说道，“二皇子、九皇子，你们看该如何处置，不必给本宫面子。”

与朔抬眸对着下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他气势凛然，激得侍女们一阵哆嗦。

“回王爷，我叫茹沁茉。”阿沁抬头答道，清秀的小脸人畜无害。

“年方几何？”

“十四。”

“为何设这雪阵？”王爷继续问道。

阿沁紧抿小嘴，狠狠地瞥了一眼阿涣。前几日与他妹妹钟离梓迎打了一架，怕她又来报复，便设这雪阵防她，方才以为是阿涣来了，心想着是他便是他吧，反正平时也受了他不少欺负，正好一起捉弄一把，谁曾料想到竟是二皇子经由此地……但她不能这么说，否则反而会被训，便撇了撇嘴答道，“我一时贪玩，未曾料想会冒犯二皇子。”

与朔见阿涣不语，便给他说话的机会，“阿涣，你看如何？”

阿涣见皇兄神情淡漠，压根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便又推脱给长公主，“听兄长和姑姑的。”

长公主见两位侄儿不以为意，便放心处罚，“传令下去，从明日起，沁公主须专习品德礼仪与女红，若再如此贪玩，本宫便大力处罚。”

泽悠阁外，与朔阿涣尚未走远，听身后脚步匆匆，便停了下来，只见阿沁跑到身前，小喘了一口气，对着与朔作揖道，“多谢朔哥救我之恩！”

与朔方想说些什么，但见阿涣上前不服道，“你为何不谢我？我也是放了你一马的人！”

“我没有揍你就算不错了！”阿沁举起拳头恐吓道。

“你们从前便如此打闹么？”与朔嘴角微扬道。无奈看看眼前两人，说完便转身离去。

阿沁看着那男子淡漠的身影，放下半举的拳头，语气渐渐平静道，“阿涣，我怎么觉着从前见过他。”

他的五官他的气息……他将阿沁掠到身后的动作，都如此熟悉。

“胡说，皇兄前些日子才回到宫中。”阿涣坚定道。

“是吗？”阿沁嚅着樱红的小嘴，一再重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