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卿成说 第十五章 茅草屋

与朔阿沁顺着竹林幽径往里寻去，借着略显清幽的月光，划开挡路的荆棘，竹林间常常发出惊人心跳的幽冥声，似有百鬼夜行。阿沁觉着背后撩过一阵阴森寒冷的风，就像一只没有骨头的软手，无声地贴到自己的肌肤上，渗到骨髓中，走着走着，小姑娘又觉着发上突然掉落一块软糯糯的东西，不敢去碰，只硬着头皮往前走。她本身也不胆小，却被这悄怆幽邃的环境给吓得胆战心惊，一直紧紧地抱着朔哥的手臂，心里慌张得额头出汗也未察觉。

与朔见她一副极度恐惧的模样，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不要自己吓自己，这世上除了要害你的人，没有什么值得你怕。就算是鬼魅，也并无大碍。”不知为何，他觉着这场景似曾相识，或许在他年少轻狂的某个时日，也这般带着一个小女孩穿过一座密林。

似乎走了一个时辰，与朔才看到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一间低矮的茅草屋，便拍了拍身旁小姑娘的肩，示意她往那处走，阿沁看了，心中还是未能安定，因着这农家看起来没有一丝生人的气息，在这幽林的映衬下又显得死气沉沉，但还是走到了茅屋门外，一面轻轻扣着木门一面往门后低声喊道：“有人在吗？有人吗？”

就算里面有人，当下已是深夜，阿沁也愧于如此厚着脸皮去打扰人家休息，与朔也仿佛听到主家开门时的叫骂声，谁知那丫头才敲了几下，门竟然“咔咔”自己开了。

望着屋内一片漆黑，阿沁瘪着嘴默默地转过头去看着朔哥，不知所措。

与朔看了她一眼，淡然往门后走去，任由那丫头拉着自己的手。

走在茅屋内，阿沁偶尔撞倒一个硬物，那物体倒在地上的声音像是木凳，小姑娘往那处摸去，竟摸得一手的水，她放到鼻尖闻闻，并未发现什么异味。

与朔靠着感知，一面缓缓移步，一面扬着磁性的嗓音问道是否有人，问了几下还是没有人回应，直到整个茅屋都巡视过了，两人来到茅屋一隅，这时，阿沁脚上踢到一个柔软的物体，那感觉，像是人身……小姑娘慌张得紧闭着眼“啊啊啊”的蹭到朔哥身上，满鼻尖都是他身上独有的男子气息。

这次，轮到与朔不知所措了。

正当与朔抚着小姑娘的柔肩示意她不要怕时，他侧过脸去查探一番，眼见墙角那人身露出一张女子苍白的脸，正嫉恶如仇地盯着自己，手中握着的一柄利剑也径直指着他们二人。

与朔望着那女子的眼，和气地说道：“你放心，我们并非坏人，只是在这荒野中迷了路，想借个地方吃些东西。”诚恳的话语化解了女子心中的戒备，使得她慢慢放下手中利器。

“啪”茅草屋内瞬间亮了丝暗光。

阿沁见没有危险，从朔哥怀中缓缓脱出了身，转过脸来，只见那女子穿着一身质朴的粗麻布曲裾，发上束了一个包着粗麻布的髻，外面只插了一支银簪，此时正动作别扭地点着木桌上的一盏煤油灯，待火苗渐渐亮起后，她才慢慢借着手上利剑的力量，笨拙地直起腰身，露出略微鼓起的小腹，待她抬起头来，脸上的神情忽而变得僵硬，眼中看着阿沁暗涌流出，嘴上颤颤巍巍地惊讶道：“沁公主？”

阿沁闻言也是一惊，借着灯光仔细地望着她的眼，这才觉着有些熟悉，望着这张虽未施粉黛却依旧秀气的脸，阿沁不敢相信地叫出一个称呼：“绮……绮儿姐姐？”

那女子听了，像是忆起了什么伤心事，眼角热泪如泉涌出，激动得要向阿沁下跪，却被她拦着了。

与朔眼见这女子的反应，心中猜到了某事，待她冷静下来，便从袖中取出那条沾满血迹的丝巾。

两日后，皇宫的净依斋中，皇后娘娘如往日一般，诵经吃斋，跪地念佛。正清静间，娘娘忽闻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身，而后有个宫女走了进来，凑到她耳边，低声禀报情况。皇后娘娘即使面色有些枯黄，依旧掩盖不了她犀利的眼神，听完宫女的汇报后，她咬紧压根，无意间将手中的佛珠扯得一地都是。

“娘娘不必如此心烦意燥，否则可惜了这些日子里所颂的经。”

皇后娘娘听闻来人的声音，不自觉地瞳孔扩张，而后恢复了平日里的淡泊模样，渐渐转过头往门外探去，果见与朔一同走了进来，向自己行了个礼，眼神中有些意味不明的忧伤。

与朔见皇后极力掩饰自己的失意，便立在她身侧，低声说道：“娘娘，我活着回来了，您是否有些失望？”

娘娘闻言，苦笑道：“朔儿，你在说什么？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

当然了，得知真相的人从来都是如此的。

与朔不与她纠缠，直入话题道：“娘娘，恕朔儿放肆，只想问灵石是否在您手中？”

“你凭什么这么问本宫！”皇后终是大怒了。

与朔见皇后娘娘依旧不愿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便对着门外喊了一句：“进来吧。”皇后娘娘转头望去，见斋房门外，一名女子托着略微鼓起的小腹，在阿沁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在离自己稍远的位置艰难地行了个礼。皇后娘娘望着她秀气的脸和因着妊娠而有些浮肿的身材，渐渐皱起了眉头。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似乎在说：她竟然还活着。

“娘娘，我知道我不该回来，但有些事儿还是说清楚的好。”绮儿想起当初被追杀时的惊恐，不想看皇后娘娘的眼，说完，她默默从袖中取出那张血巾，紧紧地握在手中，像是握着一个破碎的梦。丝巾是她秀的，被毁之前的图案是一对比翼鸟，上面的血书她也认得出，那是“在天愿作”四个糊字，是写给她的话，即使下一刻面临的是死亡，大皇子也要在最后的那一刻，再将自己的心声传达给她。而当初不小心打撞瓷杯的也是她，是她扬着如空谷传灵般的天籁声告诉大皇子，这声音能助他入眠，于是便有了那一串白瓷比翼鸟风铃。而如今，一切都成空了，她对着皇后娘娘苦笑道：“娘娘，我知道我配不上大皇子，但娘娘为何不念及血浓于水的亲情，对大王爷下手呢？”说到此，她无奈地闭上了眼，温热的泪水从圆润的脸颊下划过。

皇后娘娘听了，顿时动怒，对着那女子斥道：“放肆！难道本宫会害自己的亲生皇儿不成？竟说些妖言惑众的话！”又对着门外喊道：“来人！给本宫将她拿下！”话刚出口，便进来两个侍卫，欲将绮儿拖出门外，却被与朔伸手拦下，及时提议道：“娘娘请稍安勿躁。既然她话已出口，娘娘就会陷入众人的议论之中，这事必是要解决的。若娘娘觉着自己无辜，不如看她拿不拿得出证据，若拿不出，再将她千刀万剐如何？”

皇后娘娘闻言，也不好硬来，便遂了与朔的意思。

绮儿见皇后娘娘蹙着柳叶眉望着自己，就如从前嫌弃她的那副神情如出一辙，她已习惯了，也习惯了自己这副卑微的模样，继续道：“娘娘，我虽然有证据，但碍于您是大皇子的生身母后，我并不想拿出什么来证明您做过的那些事，不想与您作对。我这次回来，只是想传达大皇子生前的话，那时，他常常与奴婢说他很为难，不知如何面对您，每当想到自己身子骨不好，就想快些为您生个孙子代替他陪伴您。如今，他走了，奴婢希望您能认同奴婢腹中的骨肉。”绮儿一面鼓起勇气望着皇后娘娘的眼动情地说着，一面抚着自己略鼓的肚皮。

皇后娘娘望着她手上抚过的位置，心脏像是被手狠狠地抓了一下，眼眶忽而发热，再也控制不了情绪，一改先前那副举止优雅的模样，上前一把揪住绮儿抚着肚子的手咬牙切齿地吼道：“是你害了他！是你！他从小就听本宫的话，竟然为了你而违抗本宫的意愿！”那声嘶力竭的吼声惊得地上的檀木色佛珠瑟瑟滚动。

与朔见皇后死命地拽着绮儿的手，而那女子也一脸痛苦，便欲阻止皇后，谁知却被她指着鼻尖骂道：“你也是！为何要多管闲事？你已将易儿带入牢中，可以坐那储君之位了，还不满意吗？”

“所以娘娘干脆把我支出宫外，以便将我除去是吗？”与朔微蹙剑眉道，但听皇后怨恨地“哼”了一声。

其实，除了三皇子以外，皇后娘娘也是造成大皇子离去的始作俑者。

那时，大皇子爱上了身边的宫女绮儿，本想立她为妃，却被控制欲极强的母后扼杀了，她无论如何也不愿自己的皇儿取这么一个身份卑贱的宫女，觉着这事儿会丢了自己的脸，便命人暗中将绮儿带出宫外谋杀。大皇子知道了，一心想去救她，谁知当时自己身子本就不好，又被母后用暗香迷晕，只能派出侍卫去将绮儿救下。与此同时，大皇子发现三弟派出一批谋士欲夺灵石，便又将身边的剩余侍卫派了出去阻止他的计谋，而当时自己身旁空无一人，身子羸弱，母后的迷魂香又使他四肢无力，于是挣扎不得，求救不得，便惨遭三弟趁机前来毒害。后来皇后见局势难以挽回，便默认三子登位，谁知这储君之位还未坐上，与朔就回来揭穿他们的计谋了。一切都幻灭了，这便是皇后娘娘为何派人出宫追杀与朔的原因。

绮儿望着皇后娘娘满是恨意的眼，泪如雨下，她明白，娘娘是如何也不会接受她的孩子了，便用恳求的语气继续嚅道：“娘娘，我与大皇子是真心相爱的，您为何如此排斥我呢？”绮儿不再用“奴婢”一词，因为这会让娘娘更看不起她。

“呵，在这宫中，谁人不是看势力存活，哪有什么美满的爱恋？本宫当年一步一步地走上这个位置，哪一步不是头脑理智、思绪清醒的？”皇后嗔笑道，那张雍容华贵的脸此刻变得甚是狰狞。

“无情之人，就算坐上高位，为的也只是自己一人，自私自利，哪能有什么大作为？”众人循声望去，见圣上神态严肃，踏着沉重的脚步从斋门外走进。

皇后娘娘见状，身子即刻瘫软在佛像下的坐垫上，嘴上颤巍巍地吟道：“本宫真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竟种得这般恶果。大的拂衣便去了，小的又锒铛入狱。”只听皇后娘娘一面无奈叹气，一面轻声涕零，想到伤心处，便对着门外高空呼道：“恒儿，母后对不起你。”眼眸微垂，见圣上缓步朝她走来，娘娘眼神忽而犀利道：“臣妾有罪，圣上赐死臣妾吧！”

只是可怜绮儿了，到最后都没有得到皇后娘娘的承认。

也苦了皇后娘娘了，一生追逐势力与权力，竟在中年硬生生将自己逼疯，明明做不到心静，做不到皈依，却要将自己关在这净依斋中，感受不属于她的宁静。

自圣上走入斋房中，与朔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当初父皇告诫他凡事不要看表面，原来他早已看穿。当初派人出宫阻止三弟夺取灵石的是父皇，阻止皇后娘娘暗杀宫女绮儿的是父皇，未能阻止三弟趁机毒害大皇兄的是父皇，让人暗中上杏临岳将封三弟作储君的消息传给自己，逼得自己急忙下山的也是父皇。只是，他至今仍不明白，当初害得母妃家破人亡的到底是不是父皇。

结果显而易见，这一块被众人抢夺的灵石落到了圣上手中，而他那时也已将其交到杏临弟子手中，让他上山为若谷仙草渡灵去了。

走在回寝宫的路上，与朔正暗自思考着一些事，忽闻身旁那丫头轻叹了一声说道：“我真后悔去查这件隐情了，这样的话，绮儿姐姐就不必在意世俗的目光，于笑嫣村中将小皇孙抚养长大；皇后娘娘安安静静地在净依斋中念完下半生的佛经。”

与朔闻言，淡然说道：“你果真以为真相能如尘土一般隐藏于水底，永远不被提起吗？”见阿沁摇了摇头，又继续说道：“迟早都会有浮出水面的一天。与其带着一世的内疚无依无靠、无欲无求地活着，不如趁早解了心结。”

“朔哥，如果心灵有所寄托呢？”

“那便好好活着。”

阿沁听了，暗自抬起略显忧伤的眼眸，瞳仁中映过从前梦中那些支离破碎的场面，脚步坚定地踏在皇宫小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