雉飞鹿给芳草远 第十一章 孤雨

第二日谭明果然前去提亲。彼时南恩妈正在为隔日的相亲做准备。

“谭明，你这时候别来添乱。南恩有事，今天不能同你出去玩。”南恩妈一见到谭明就下逐客令。

谭明笑了笑，道：“伯母，我今日来，不只是找南恩。主要是找您的。”

南恩妈一愣，停下手中的活，转头问道：“找我？干嘛？”

谭明把心里推演了一万遍的对话赶到喉咙边，诚恳地说：“伯母，我请求您停止南恩的一切相亲活动。把南恩嫁给我。”

南恩妈像猫头鹰一样，瞪大眼睛看着谭明，叫道：“你说什么？！”

谭明再次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南恩妈愣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半晌，她唤来南恩。

“这是怎么回事？”她严厉地盯着南恩。

南恩把头伏得低低的，细若蚊声地说：“妈，您考虑考虑谭明哥的提议吧。”

南恩妈突然什么都明白了。她看了看谭明，又看了看南恩，突地气上心头，厉声回道：“不行，我不答应。”

南恩低声轻唤了一声“妈……”，声音里充满了恳求。

谭明问：“伯母，您为什么不答应？”

南恩妈道：“以前南恩爸看你们交好，就动过这方面的心思。他专程问你奶奶要了你的生辰，和南恩的生辰一起合八字。你们八字不合。乃是相克的命数。事实上这些年也印证了这点。之前你把南恩的头弄伤，导致她现在都呆头呆脑。读书时几次和南恩闯祸。前不久还害得南恩的腿被夹伤了，在家休养两个月。”

南恩急道：“妈，这都什么年代了。您这么还这么迷信？那些都是意外。我现在都好了。上次夹伤腿是我自己不小心，还多亏了谭明哥呢。”

谭明忙道：“伯母，是我不好。请给我机会，我犯的错，我用一辈子偿还给南恩。”

南恩妈一边掸衣上的灰尘，一边冷笑道：“偿还？你拿什么来偿还？你家徒四壁，无父无母，还有个八十岁高龄的奶奶要赡养。我们家现在的情况你不会不知道吧？南恩的弟弟没了。她父亲病在床上，求医问药都花光了家里的积蓄。我一个妇道人家，没什么生计来源。你一个人担得起这些担子吗？”

谭明毫不犹豫地说道：“伯母，您放心，都由我来担当。我会努力赚钱。我还可以再找几份工作。从今以后，我会同南恩一道孝敬您的。我还有些积蓄，明日就取过来替伯父看病。”

南恩母亲赶快地斩断了他的话头，喊道：“你那点子钱，杯水车薪的，根本就解决不了长远的问题。我是不会收你的钱。话都说给你听了，你走吧。”

“伯母……”谭明还待细说，南恩妈已经变了脸色。

“谭明，同乡同道的，别弄得大家都为难。”

谭明踌躇着，他看了看南恩。南恩冲他摇了摇头，母亲正在气头上，一时半刻肯定是不会答应的了。

谭明便道：“伯母，我还是那句话。我要娶南恩。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的。希望您好好考虑我的请求。”

南恩妈不以为然地哼道：“那我也还是那句话——不可能，除非我死了！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说着便起身，坐了个请出的手势。

骑虎难下，谭明只得作了个揖：“好吧。今天多有打扰。那我就先告辞了。”

说完他又看了看南恩，说了句：“等我。”

南恩紧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她母亲看了，只是冷笑道：“婚姻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别想自作主张！”

谭明还待争辩，南恩早把他推了出来。

到了门口，谭明气愤地问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跟伯母继续说？难道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吗？”

南恩道：“怎么不想？只是我母亲例来对你有偏见。今日你又是第一次提，她免不了要大动干戈。”

她恳切地看了看他，继续道：“我弟弟刚走，她还没恢复过来。我不想这时候让她再烦恼了。你放心，那些相亲我不会同意的。母亲的工作，我再慢慢做。”

谭明听她这样说，也不想南恩的妈惹出什么病来。只得嘱咐南恩保重身体，两人之事从长计议。

次日那海归一家人果然来赴约。不过南恩却故意把自己犯傻的一面表现给大家看，甚至表现得比平常还憨些。南恩的家境本来就不乐观。因此海归的父亲皱起了眉头。当晚回去就委拒了前来探口风的姑外婆。

南恩妈气得在家里大哭大闹，把南恩养的花砸得粉碎。

南恩哭着哀求：“妈，不要这样子。”

妈妈气呼呼地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

南恩看着东西被妈妈砸得粉碎，桌子被踢倒地上，嗫嚅道：“您是怪我昨天表现不好。”

南恩妈直指核心：“你是故意的！你只消闭上嘴，什么都不要说。这样还有机会。”

南恩吞吞吐吐：“可是，我，我真的很希望能和谭明哥在一起。”

南恩妈愤怒地咆哮：“你傻吗？谭明和你八字不合，把你害的这么惨。他家里一穷二白，永无出头之日。”

她拿鲜红的指甲去摁南恩的脑袋：“为什么有好好的留学生你不要，非要嫁给他呢？”

南恩把头埋得低低的：“我，我觉的，和谭明哥在一起……很，很幸福。”

南恩妈嚎啕大哭起来：“我这都是什么命啊！老天，你还是把我收走好了，让我受这么多罪。我活着还有什么指望？”

南恩把手放到母亲的双肩上，准备安慰她。

母亲一把推开她：“你滚开，我不想看到你！你不答应我和谭明一刀两断，我就当没有生过你这个女儿！”

南恩不敢相信母亲会说出这么绝情的话来，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方轻轻说道：“妈，对不起，我不能答应您。我喜欢谭明哥，谭明哥也喜欢我。我们没有错。”说完两行清泪流下来，她哭着跑出了门。

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南恩身着单衣单裤，却不觉得冷。她专挑没人的路跑，不想让熟人见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她爬到那天谭明带他去摘树莓的那座山上，全然忘了当天踩到捕兽夹的事。山路滑湿，她滑倒在地上。心里的痛加上身上的痛，使得她哭得更大声了。她把头埋入湿淋淋的地里，好像是埋在一位慈祥母亲的胸怀里；鼻涕眼泪染在了小草上，那是大地母亲的衣襟；手指屈伸，摩挲着泥nao砾场，那是母亲的后背。可是这大地，只是她想象中的母亲。而不是现实里母亲。她多么希望她的母亲可以允许她任性妄为，她多么希望她的母亲可以视她为掌上明珠，她多么希望她的母亲可以给她一个温暖的避风港。可是那只是她的希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希望。她的母亲也有她自己的希望。希望女儿成为一个聪明的女孩子，希望女儿可以嫁给一个富有的家庭，希望女儿可以承担家庭的烦恼。母女虽是血脉的延续，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生命。想到这里，她只觉得大地变得冰冷起来。雨水混着泥沙流进她的嘴角，一阵苦涩。她挣扎着爬起来，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天大地大，到处都是路，可是唯独没有她的路……

是夜，南恩没有回家。南恩妈肺都气炸了——“翅膀长硬了，我这个女儿！”第二天，南恩依旧没回家。南恩妈焦躁了，跑到谭明奶奶家。

“你家谭明在城里哪家工厂上班？我女儿昨天一晚没回来！定是他拐走了我女儿！”

谭明奶奶面对怒气冲冲的南恩妈，吓得哆哆嗦嗦。“您，是不是搞错了？”

“不会错的，前天他还来我家求亲。搞得南恩故意把昨天的相亲搞砸了。这会子人不见了，定是去私会谭明了。”

“我家谭明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如果南恩去找他，他一定会传口信给我们的。”

谭明奶奶翻了翻抽屉，找出以前谭明留下地址的纸条，又找来谭明的叔叔领路。

“大婶子，您别急。我现在就带您去找谭明。”谭明叔叔搬来一辆自行车，请南恩妈妈坐上车。“我现在就载您去车站。我们一起去。”

两人火速赶往谭明所在的工厂。门卫领他们到车间。一见谭明，南恩妈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

谭明急道：“南恩没来我这里啊。她昨天什么时候出去的？怎么会这样？”

南恩妈不顾众人在场，直接大喊大叫起来：“还不是因为你！女大不中留！”

谭明说道：“伯母，我们先不说这个。当务之急是找到南恩。我看她可能去了英子那里。”

说着便向工头请假，带着南恩妈前往英子的纺织厂。一行人来到英子处，英子也诧异：“南恩没来我这里啊。发生了什么事？”

谭明急坏了：“现在来不及说这个。关键是南恩去了哪里呢？她还有哪里可以去？”

英子说：“南恩性格腼腆，平常也没什么其他朋友。每天下班就回家。能去哪里呢？”

南恩妈跺脚：“如果南恩有个三长两短，谭明，我跟你没完！”

谭明欲辨还休。

英子扶着南恩妈的胳膊说：“伯母，您别急。南恩最懂事，不会胡来的。”

于是大家又努力搜集线索，把南恩可能去的地方找了个遍。一伙人忙到天黑，可是依旧没有南恩的消息。

忽然英子拍脑袋喊道：“我们在这里找个热火朝天，也没有南恩的消息。她会不会已经回家啦？”

众人闻言称是，赶到家里，来到南恩的卧室，却没有人。各人正自懊恼，这时后屋传来南恩爸爸的咳嗽声。不一会儿一股浓烈的中药味扑鼻而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爸，药好了。”

南恩妈一阵风的跑到后屋，推开门一看，可不是南恩，正在那里给父亲喂药吗？

只见南恩衣着单薄，衣上沾满了泥巴。她的头发乱成了一个鸟窝，绿色的小草黏在湿透了的鞋子上。

妈妈飞身上前，对着南恩红扑扑的脸蛋就是一巴掌，怒喝道：“我让你夜不归宿！”

南恩没来得及反应，药碗从手上飞走，药汤溅碎洒了爸爸一身。南恩摸着火辣辣的脸蛋，不可置信地看着母亲。

谭明飞奔到南恩身边，扶着她的手肘，关切地问道：“痛不痛？”

叔叔也连忙赶来劝架。

英子扶着南恩爸爸道：“伯父，您不要紧吧？您的衣服给洒湿啦”回头看着南恩妈道：“伯母，您得赶紧给伯父换件衣服。”

谭明叔叔看着南恩妈妈气得涨红的脸道：“婶子，别生气。我看南恩还是挺孝顺的，回来连衣服都没换就惦记着给老哥喂药。快，给老哥换件衣服，不然湿气入体，就麻烦了。”

南恩的父亲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切，突然掀开被子，一骨碌跌到南恩面前，把女儿抱在怀里，用那双饱经沧桑的手拍打着女儿的背，像哄一个委屈的孩子一般唱起摇篮曲来。南恩本强自憋住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喃喃地叫了声“爸”，泪水夺眶而出。

南恩妈妈气得跌坐在床头，手指着这对父女喊道：“你们爷女现在一个鼻孔出气了！倒也好，你们两个傻子一起糊里糊涂地过，我不管你们啦！”

谭明叔叔忙安抚：“婶子，别说气话。南恩爸会关心南恩，这说明他还是有些神志了。家和万事兴。怎么可以随便说气话呢？”

谭明也忙道：“伯母，有话好好说。事情因我而起，真的对不起。请不要责怪南恩。她的黑眼圈好重，看上去好憔悴。您能不能先别追究，让她先去好好睡一觉。”

南恩妈厉声问道：“南恩，告诉我，你昨天一宿未归，去了哪里？”

南恩支支吾吾：“我去了同学家。”

南恩妈一脸怀疑：“哪个同学？去同学家会搞得这副样子回来？”

南恩只是低头不语。

原来昨天南恩哭得心灰意冷，她哪里也不想去，就在山上睡了一晚。她甚至想着自己要是能被豺狼虎豹叼走就好了。可是豺狼虎豹没有来，但是黑漆漆的夜晚，湿透了的衣服裹在身上，冷风吹着。身体的难受都代替了心灵的难受。到了今天傍晚才下定决心回家。她以为妈妈会从失去她的恐惧里决定允许她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可是她没想到母亲还是那么粗暴。

正自伤心间，只听谭明在边上说道：“伯母，南恩不想说就不要让她说了。可以先让她洗个澡休息一下吗？”

英子走过来拉起南恩，对着南恩爸爸道：“伯父，我先带南恩去洗澡。谭明，快帮伯父换件衣裳。”

谭明应道：“好呢。”

南恩妈一把推开谭明，斥道：“我的老公，不要你来关心，你少在这里假惺惺地装好人。你现在可以走了，我不想再看到你！”

谭明还待细说，谭明的叔叔已起身：“婶子，我们就不打扰你们一家人啦。忙了一天也是时候休息了。你们早点休息啊。”说着便强行拖着谭明离开了屋子。到了屋外，谭明叔方说道：“好了，别添乱了。今天先回去好好休息吧。大家都折腾一天了。”谭明依依不舍地看着小屋里暗淡的灯光，久久不愿挪动步伐。

英子替南恩烧热水，让南恩在炉边烤火，心疼道：“怎么搞成这样？”

南恩说：“没什么。又累你一天。真不好意思。”

英子捅了捅南恩：“我们之间，说这个干嘛。”

南恩表示自己一人可以搞定，让英子先回去休息。

英子看了看南恩妈的背影，悄悄说道：“我走了，你妈会不会打你啊？”

南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要打就打好了。反正我的命是她给的。你难道能守在我家里一辈子不走吗？”

英子气得脸都紫了：“你怎么这样软弱？你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伯母无权干涉你的所有权利！”她边说边使劲晃了晃南恩：“南恩，你醒一醒啊，不要再听天由命，任人摆布了！你敢离家出走，我为你的勇气点赞。只是下次你可以去找我，我给你安排住处，替你保密。请把你的勇气延续下去，行吗？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南恩只觉得头昏脑涨，她敷衍地点了点头：“下次一定找你，英子。谢谢你。不过我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你先回去休息吧。”

英子听了，只得把一肚子的话咽了回去。

有时候，英子真不明白南恩和谭明两人怎么就没有反抗意识，要是她，早就揭竿起义了。所幸她的父母向来纵容她，也许是这样的家庭环境导致了她习惯开口要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南恩和谭明，则是两个从小到大都被环境压抑着的孩子，长此以往的生活模式导致了他们只会在悲剧的圈子里苦苦挣扎，却没有一刀切断绳子的勇气。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也许说的就是现在的状况吧。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英子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叹息着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