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约 第六十五回 命运的转角

清辉客栈已经停业谢客整整两天了，连伙计都得了假期。鸣沙镇的人对此并没有感到奇怪，两对新人婚礼在即，当然没心思也没空闲再忙生意喽。

事实上，此刻，陆逍遥却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周围的桌椅都落了一层灰，他却懒得看一眼。他像一尊雕塑，居然就这么一两个时辰一动不动。

这时，大门被推开了，强烈的光线刺激得他长时间习惯于昏暗的眼睛极不适应，他不由自主偏过头去。进来的是一个浅蓝色衣裙的女孩，因为激动而胸脯剧烈起伏着，“陆逍遥，你到底跟不跟我说实话？”

“小雪，真是这样，大哥和阿紫去拜会一位朋友，他们很快回来的。”陆逍遥像背书一样熟练地说着。

“骗人！”小雪冲到了他面前，“我刚刚在茶馆听到很多人都在传，说天庭抓到了司法天神。陆逍遥，我二哥到底去了哪里？”

陆逍遥错愕了一下，喃喃道：“消息都传开了么……”小雪猛力摇晃着他的肩膀，又急又气，“你倒是说实话呀！”陆逍遥机械地点点头，低声道：“你既已知道，就是这样，大哥回天上了。”

“他为什么突然回去？”

“很重要的事，不得不回。”陆逍遥闷闷地答道。

“那阿紫姐姐也去了？”小雪追问。

“……没有。”

“没有？”小雪匪夷所思地看着陆逍遥，“那……那她人在哪里呀？”

陆逍遥仿佛神游天外，但说出的三个字却如炸雷一般，把小雪炸的魂都差点飞了，“在客栈。”

“你……你说什么？”小雪惊恐地环顾整座房子，“我两天根本就没看见她，你说她在客栈，她在什么地方？”

“她在睡觉。”

“睡……睡觉？睡两天？”

陆逍遥点点头，不支声。“她怎么了？为什么你两天都在这里傻坐，不叫醒她？也不告诉我？”小雪看着陆逍遥异样的神色，越发觉得恐惧袭上心头。

“叫不醒的，她到醒的时候才会醒。”陆逍遥深深地埋下了头。

小雪被他越说越糊涂，心中更是惶急，刚要再刨根问底，忽然她隐约听见了细微的声响，她是雪狐，有着比人类更敏锐的听觉，她听见了，的确有声音，可是客栈里早就没有伙计和客人了……

“嘘——”她以手覆唇，紧张地轻声道：“陆逍遥，你听，楼上是什么声音？”

陆逍遥竖起耳朵，眼睛往楼梯上看去，楼梯上空无一物，但是，“咚—咚—”似乎有轻微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

他脸上渐渐流露出害怕的神色，身子情不自禁向后退去。小雪一见他如此，脸色也变了，依偎在他身后，结结巴巴地，“是……是谁？”

这轻微的声音随着越来越接近底楼而放大了，有节律地一步一步敲击着楼梯的木板。

陆逍遥屏住呼吸，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他看见楼梯转角飘起了一抹红,耀眼的红,如同燃烧的火,在扶栏的间隙忽隐忽现。

叠加在这火红上面的，却有一道刺目的白，陆逍遥被这道白彻底吓住了。

原来这红与白交织的是一个人影，她正沿着扶梯缓缓向大厅走下来。红色衣袂随着她的脚步荡起的轻风，吹得那白色如丝般拂动，在昏暗的楼梯上竟有说不出的诡异。

“阿……阿紫……”陆逍遥深吸一口气，搂紧了被惊得颤抖的小雪。

她是阿紫，她穿着自己亲手设计的火红的嫁衣，金色的刺绣熠熠生辉，可是她一头披垂到腰间的长发却皑如白雪！刚才那道刺目的白，竟是她的满头白发！

她的脸庞在白发的包拢中肤质仿佛透明，眼眸变得格外幽深，殷红的双唇宛若滴血。

小雪挣脱了陆逍遥，冲前几步，语无伦次，“阿紫姐姐，你的头发，你的头发……”

嫦娥却没有看小雪，她径直向陆逍遥走去，一直走到他面前，滴血般的红唇在如雪的发丝间绽出了一个骄傲的笑容，“陆逍遥，我赢了你的忘情水。”

“这……这不可能……”陆逍遥惊骇地打量着她，嫦娥一字一字清晰地说：“我的情依然在我心里，任何东西都不可能将它夺走，我爱他，永远不会变。”

陆逍遥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太难以置信了！

师父说过，天地之间，没有任何人经得住忘情水的涤荡，为什么阿紫她……啊，难道说，难道说她用超乎寻常的毅力拼却她的记忆去对抗，耗尽了神思，竟一夜白头！

忘情水，小雪终于听明白了，原来阿紫姐姐消失了两天，是因为饮下了忘情水！

“姐姐——”小雪哭了出来，扑到嫦娥身上，“二哥他……他怎么这么狠心……”

嫦娥却用她苍白冰凉的手指替她擦了擦泪，轻笑道：“傻妹妹，我现在不怕他狠心了，什么都不怕了。”

小雪难过地撩起她的白发，“姐姐——”她说不出话来，泣不成声。

嫦娥不在意地将白发拂开，声音冷静得仿佛心湖里不起一丝儿波澜，“哭什么，明天是我们大家的好日子。”

世人只知天际有三十三重天，一重更比一重高，一重更比一重黑暗。然而，三十三重天外还有什么？没有人探究过，也没有人企及过。

在第三十三重天的边缘，璀璨的星河横贯中天，斜斜地倾泻向远方，你若是仔细看，就会发现星星的走向不是无规律的，有一个巨大的气旋隐于其中，所有的星辰，都被这个气旋裹挟着、推挤着，在神秘的轨道上运行。

当你穿越星系，到达气旋的顶部，那里才是天界终极的秘密。

这个终极的秘密，是一个没有时间存在也没有空间存在的黑洞。谁也不能想象，在最华丽最绚烂的星光背后，是这样永恒的黑暗。

现在，就在这黑暗与璀璨交接的地方，站立着一个孤零零的女子。

杏色的霞帔已经被她脱去，只留了一件玉色宽松丝缎长裙，让她看起来像个居家的女主人。

很久很久以前她随着夫君入主天界时，她对天上的一切充满了好奇。有一天她抵达了这里，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前方神秘的永恒令她着魔般地迈出脚步。

是他及时找到了她，拦住了她，“听着，不可以再来这里。”他不是以丈夫的口吻，而是以君主的威严对她下命令。

“为什么？前面到底有什么？”她好奇。“黑洞是留给绝望的人冥想的。”他严肃地说，“不要试图走进去，你将无法回头。”

从那以后，她对黑洞存了戒心。但她还是会偷偷来到这里，因为她发现，只有在这里，她才是她，而不是娘娘。背倚星空面向黑暗，无论欢乐与忧伤，都能重归于宁静。

有一次，她发现身后跟了条小尾巴。“嫂子，天尽头有什么呢？”小尾巴被她捉住后，仍不甘心地探头探脑。

“瑶姬，下次不许来，被你哥哥知道了，我们都要挨罚。”她板起脸吓唬她。

瑶姬没被吓住，“凭什么呀，哥哥嫂嫂能来，我也能来。”

“瑶姬，你现在是欲界女神，不能任性。”不知怎的，她看着她不服气嘟着嘴巴昂起头，心里有了莫名的担心。“嘻嘻，”瑶姬不以为然地笑着，“对未知的好奇是不是欲界女神应有的？”

“小丫头，你到底还有多少好奇？”对这个活泼又会撒娇无赖的小姑子，她无奈地摇摇头。

瑶姬挽住她，在她耳边悄悄说：“我呀，现在最大的好奇是孩子，像嫂子那样，生很多孩子肯定很有趣。”

“不，瑶姬……”

瑶姬很快把她的好奇变成了实践，一切都乱了，失踪的长公主、震怒的陛下、冲下凡的天兵天将、差一点烧化天地的烈焰……再后来，太阳纷纷陨落，白衣少年手执利斧打碎了南天门的照妖镜。

她就在那时第一次见到了他，知道他的名字叫杨戬。

满腔的仇恨、逼人的英气、无俦的法力，瑶姬的儿子？她震惊了。

她生下过七个女儿，可没有一个儿子，这是她心底里最大的遗憾。

瑶姬居然和一个凡人生出了这样的儿子，她心里酸酸的，第一次觉得自己输给了小姑子。

五百年时间似乎让一切重新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三界留下了最后一个太阳，曾经的少年独居灌江口，打猎逍遥不问世事。

她却没有忘记他，自从见过这个少年，她就再也看不上人浮于事的众仙了。她等待了五百年，等待他趋于平静。

然后她下凡去找他了，理所当然遭到了预想中的拒绝。不过她没有泄气，机会终于来了，出了个妖猴齐天大圣孙悟空把玉帝弄得手忙脚乱。

她举荐了他，也用孙猴子激惹了他，他接了旨意，她满意地看到冰封的对话再次开启。后来她又去了几次灌江口？她记不真切了，反正那年蟠桃会举办的时候，他答应了她出任司法天神。

所有的目光惊讶也好、鄙夷也好、嫉妒也好、困惑也好，都不影响她美好的心情，她把天条交到他手上，笑着说：“这个位子，只配你来坐。你会大有作为。”

没错，他真的大有作为了。她恍惚觉得黑暗向她包抄过来，将要吞噬她身后的星光。

天条，真有那么重要吗？她不禁问自己，重要到她不惜代价去设一个局，结果圈住了彼此，重要到他不惜性命去入她的局，毁灭所有的希望？

旧天规用了一万年，换换新天条，其实也不错吧，她为什么那么倔，一开始不这样想呢？现在，她已经没有选择了。

没有选择，她打了个哆嗦，陛下，终于被你言中了，我不了解他，弄到不可收拾，杨戬，你到底把我逼上了绝路。

奇怪，黑洞里似有一缕粉红色跳跳舞舞地向着星光而来，她吃了一惊，是她的心绪生出了幻像吗？粉红色跃入她手中，竟是一枝娇艳的海棠。

瑶姬？她的手抖了，她记得，那年她的生日……“嫂子，送给你，这是我特意到苏州百花园现摘的哦！”瑶姬擎着一枝海棠，笑嘻嘻地叫她。

她笑了，瑶姬自己喜欢海棠，平日里总爱把玩插花，今天把最喜爱的东西送给嫂子做生日礼物，难得她有心。

她打趣道：“这花儿有什么讲究吗？”

瑶姬转转眼珠，“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粗俗。三界的女人，没一个比得上嫂子这般自然富贵出天资，故唯有海棠可拟呀。”

泪水涌出了她的眼睛，她没有再忍。她从不在人前哭泣，即使心如刀割，她也能做得云淡风轻。可是在这里，在玉宇的尽头，她再也无需掩饰了，她放任自己痛哭失声，“瑶姬……对不起……”

“瑶儿——是——你？”忽然有一声颤抖的呼喊从身后传来。她惊回头，“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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