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当归吟 第三回 窸窣短街春不至

孙医效走到顾省斋身前，放下药箱，小心打开了破布。看到那整齐的切口，孙医效叹了口气，“得拜托小二哥你，打二角烈酒上来。”

跑堂倌弯着腰气还没喘匀，听到孙医效的吩咐，又转身咚咚咚跑下楼去。

楼下隐约传来掌柜的声音——“慢着点，仔细我的百年梨花木楼梯！……这可是上好的西风烈，你怎么拿它？三年酿的满口香不就行了？……好小子，这钱得从你身上扣啊！”

跑堂倌双手捧着坛西风烈跑了回来，轻手轻脚放在了孙医效的药箱旁。

孙医效提起酒坛，“会有点痛，小公子你得忍着。”

顾省斋依旧如木头般毫无回应。

孙医效将烈酒缓缓倒出，从伤口周围开始清洗，渐渐逼近了刀口处，最后狠心将约莫一盏的酒倒在了刀口上。

顾省斋面如死灰，不见半分表情。

跑堂倌心头一阵火热，心想这必定是说书先生说的那些个江湖豪侠吧，刮骨疗伤，面色如常。他突然闻到了一股焦糊味，扭头发现原是沈适之点燃了本明黄色的小册子。

跑堂倌赶紧掉头望向别处，这些达官贵人都有些秘密，随意探听可是要掉脑袋的。

这边孙医效一边仔细包扎伤口，一边絮絮叨叨地跟顾省斋说着些什么。无非是什么少年莫要空逞强，不求富贵求健康之类的醒世歌谣。

这篇醒世歌谣是净空和尚晚年所写，讲的都是做人做事的道理，从细小处说，以小见大，说理透彻深刻，兼顾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尤其在西北大漠、东南沿海以及盛京周边，流传甚广。

沈适之烧干净了册子，又夹起了桌上的酱肉包，一口一口慢慢嚼着。

跑堂倌用余光瞟了瞟坐在临窗的这位老客，他就这样安静地坐在那儿吃着喝着，手里的烟锅铺着烟丝一亮一暗。

倏忽之间，跑堂倌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心里愈发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眼前这个尊贵异常的老主顾虽是还在喝酒吃菜，但似乎总有些什么东西不太一样了。

沈适之将杯中物一口喝光，站起身来，取了四张宝钞压在桌上，“赊欠的酒钱，一笔勾了吧，多出来的，就算是赏钱了。”

“大，大人……可是食材不新鲜了？我这就请后厨重做……重做。”

“免啦。”沈适之摆了摆手，“我可不是什么大人，不过是出门放风，顺道吃点东西填饱肚子……树大招风也就罢了，为何野草也招？当不成太平犬啦，再谨小慎微都没用喽。”

沈适之走了几步，杵在楼梯口时，又折返了回来，低头望着顾省斋。

“若是有心复仇，不妨跟我走吧。”

“我握刀的手都没了，是个废人。”顾省斋满脸血污，仰面望着沈适之，出言讥讽道，“莫非大人府上，擅养废人？”

“无论用人废人，都是要吃饭的。你怕吃我府上闲饭？”

顾省斋抬起断腕，“敢问大人，在下这般残躯，有何用处？”

“我沈适之虽不贪生，但却怕死。必要的时候，得有那么个人，替我去死。”

沈适之望着顾省斋，目光如电。

“你可愿替我送死？”

顾省斋想了想，“此事不难。但我娘的后半辈子，你得保她衣食无忧。”

“那就起身，随我回府罢。”沈适之喷了口烟，“再不回去，有人会慌的。”

顾省斋努力站起身，走得踉踉跄跄。

跑堂倌摸了摸脑袋，“这位爷这是怎么了？”

孙医效收好药箱，摇头叹息道，“你瞧他面色蜡黄，下腹浮肿，四肢乏力，多半是没钱吃饭，生生饿的。”

跑堂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再度冲下了楼梯，去了后院厨房，装了满满一褡裢的白面馒头，跑出门塞给了顾省斋。

“刚出笼的，热乎。”

顾省斋望着满脸汗水一脸憨笑的跑堂倌，嘴巴哆嗦了一下，终究没能说出那个谢字。

“不打紧，不打紧。”跑堂倌笑道，“早些康复了，就又是一条汉子！”

说完跑回了酒肆。

沈适之右手握着烟杆，右手扣着腰带，走两步抽一口。

顾省斋残肢挂着褡裢，左手抓着馒头，走一步啃一口。

瞎眼乐师坐在街边上，吱吱呀呀地拉着二胡，唱着不知名的野曲儿。

“……凉夜迢迢过，凉夜复迢迢，投宿的休将他门户敲。咿呀~！遥瞻残月嘛，是越度重关，奔走荒郊嘛，是荒腔走调。咿呀~！俺的身轻嘛，不惮前路迢遥，俺的心忙嘛，又恐怕人惊觉……”

沈适之忽地压低了声音，将话传递给了顾省斋，“仔细脚下，只须前行看路，莫要左右张望。生死一线，须得好生将息。”

顾省斋强打精神，双眼怔怔望着前路，跟着沈适之缓慢但坚定地走着。

这条短街不长，经不起脚底几颠便出了头。

沈适之叹了口气，“既是如此，你随我走罢。”

说完领着顾省斋从一古旧汉阙下拐身，踏进了另一条巷子。

待到二人没了踪影，这短街上原本熙熙攘攘的活人们却好似忽地没了生气，一个个都雨消云散，化作齑粉般的大黑粒子，叮咚咚溅了一地，乐乐呵呵地、挤挤攘攘地钻进了周遭的地缝里。

不多会儿的功夫，这短街便消停了下来。只有远处那酒肆里，老板、堂倌和医效三人，定定望着屋外。

屋外，那瞎眼的乐师似有所感，摸索着抖抖站起了身来，一双瞽目中，竟是有温热血泪流出，他嘴角一点点缓缓裂开，露出整齐雪白的犬齿，那挂于齿缝中的血色肉丝根根分明。

三人未来得及反应，便听见他如破风车般的声音在耳边私语。

“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嘿嘿。”

最是温儒的孙医效率先开口骂了，“你这腌臜老怪，那黑月大劫怎没让你丢了性命，整日里妖言惑众！”

“孙医效所言甚是，你这老不死的瞎眼龟公，快滚远些！”

这两句话连在一块讲了，倒有几分像是在指桑骂槐、皮里阳秋的意思。

孙医效气息为之一滞，又不好发作，只得哼一声一扫衣袖，出了门去。

与那瞽目的乐师擦肩而过时，孙医效压低了声音，“你们就非要那沈家小儿去死？”

“命数天定，由不得你我。”

孙医效气得脸色通红，忍不得暴了粗口，“扯你娘的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