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稀年华 251世纪顽症

他觉得外面的世界无情的将他抛弃了，就像是一辆越驶越远的乡村公共汽车，把他孤零零的扔在荒野里。

白强神色诡异的从楼上下来，悄悄地向他哥低语道：“楼上有个保险柜。”

那时白刚已经和老人喝到第三杯了，他开始想像那个保险柜，它肯定有密码，如何能让老人说出密码来呢？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是从鸭绿江边来的吗？”老人忽然想起了老家，想起了老家人的样子，这两个年轻人，似乎就是老家的人。

“是啊。我们就是鸭绿江边来的。”白刚告诉他：“我们乡是野甸子。你知道吗？”

“野甸子，知道知道。”老人忽然想起了这个熟悉的名字。他老家的村庄，都是叫什么甸子之类的；听到甸字，当然亲切的很。

“原来我们是同乡啊！来来来，喝酒！”老人忽然高声地喊叫起来，他的眼睛明亮异常，猛然站起来向白强迎去；

刚刚垮出一步腿就绊倒在凳子脚上，他倒了，手徒劳的在空中抓了一把，把两个碗一个酒杯带到了地上。几声脆响后，老人已经跌坐在地上了。

白刚首先看到了一股血从老人的额头流淌下来，黑红黑红的。大约是在椅子角刮伤的。

他上前搀扶起高玉林，让他重新坐在椅子上。说：“大爷，今天你都摔了两跤了，你头上出血了，我得给你擦一下。你不要动哈。

白刚从桌子上抓起几张餐巾纸，又对白强说：“看看有没有创可贴？”“大爷，你家的药柜在哪里？”老人却喊叫：“哎呀，我痛！”

白刚用餐巾纸压住伤口说：“一会儿就好了大爷。”老人说：“我手痛。”白刚就让老人甩了甩手，没事。

就说：“你的手没有毛病。”老人又说“我脚痛”。白刚又扶老人走了几步，说：“大爷，你的脚也没有事儿。”

但是，这时的白刚感到了害怕。今天要是带出人命来，他们弟兄俩可就惨了。老年人的事，说倒就倒了，说走就走了。

白强开始说他一人做事一人当，一个人就可以把事情办了。但是白刚怕他毛手毛脚的。不安稳。他珍惜自己的家庭，他也只有这一个兄弟。

白强开始毫无顾忌的游走在各个房间，老人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默默地看着餐桌上的那几片染了红的餐巾纸，接着，突然反常的哼唱起歌来：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白刚就有些莫名其妙，他知道这是农村的歌，但是不知道老人为什么这时候唱了这首歌？

这个神神叨叨的老人，大概只有外星人才能跟他对话。

好在老人的伤口也不是很大，况且老年人血凝固的也快。白刚松了一口气，继续和老人瞎扯，他想通过瞎扯得到更多的信息。

白刚就叫白强过来陪老人喝酒，借口是自己上楼找纱布，给老人包扎一下伤口，他上了楼，楼上有三间卧室，一间书房。

显然只是一间卧室才有人住，那是一个带有卫生间的大屋子，除了一排大立柜，一张日本进口的高档电动按摩椅，两个床头柜外，没有别的东西。落地式窗帘拉的很严。

卧室虽然收拾得很整齐，但是白刚还是闻到一股陈腐的气息。这种气息跟他奶奶的黑暗的狭小的房间气息差不多，老年人的睡房，不过是还剩下几口气的人的“活棺材”。乡下城里都是一样的。

孤独、阴暗、晦气，阎王殿派来的小鬼在窗台上探头探脑，死亡的阴影在空中飘荡。

当然，卧室也是老年人放财富的地方。那个密码箱，你用脚趾都会猜出这老年人究竟存放了多少财富？只是存放了这么多钱，老人家还能记住密码吗？

真正引起白刚注意的是二楼的书房，它约二十平方米，两面墙上书架，靠近阳台那边摆放了大大小小的照片；

有黑白的，有彩色的，还有很多的奖状和荣誉证书，看来，这好象是这个家庭的荣誉墙。

其中有一张重量级的照片——省委书记握着一个农村人的手，应该是楼下那个老人年轻时的照片。

还有一张彩色照片，是一个年轻女人戴了博士帽的毕业照，她目光如炬，威风凛凛。

似乎是很有威严的高级干部，这个人就像是千军万马的统帅，随时随地都可以率兵扼杀过来，让他们弟兄二人无处逃避。

天老爷，这家人可是惹不起！

家里来了贼！

白刚来到餐桌边，老人语气平和的说，就像是家里来了朋友一样的随意，白刚的心里嗵嗵狂跳，白强端酒杯的手抖了抖，去年白强跟人斗殴被人用一根钢管抵在墙角，都没有此刻这样紧张。但是老人那淡定从容的样子，又让他们无所适从。

“大爷，你说谁？”白刚的声音发抖。

“电视上放了，贼进了屋子里，要出人命了。”老人的手在脖子那划了一下。

白刚用了十二分的力气才让自己镇定下来，说：“那是电视剧，贼只想偷东西，不会杀人。”

“光天化日之下，他们竟敢牵生产队的牛。太猖狂了！”老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桌子，目光凌厉起来，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是白氏兄弟没有看到过的，他们几乎要崩溃了。

“人啊，千万不能贪心。尤其是生产队的东西，不能碰！”老人嗓门儿宏亮，又加了一句。

“大爷，你是说，电视上的坏人？”白刚沙哑的嗓子问道。

“电视上的事，就是我们生产大队的事。”老人转眼平和下来，还打手势，似乎是在做报告：

“那年，我兼职村治保主任，正在进行春耕，集体的牛被偷了，我把自己的牛放到圈里当诱饵，率领基干民兵几夜守候。

“终于把偷牛的贼抓住了。他们还想跑，警察都出去了，往哪里跑啊？”

白刚迎着老人咄咄逼人的目光，心虚的回答：“是啊，他们不应该跑。”

“你找到要找的东西了？”老人依旧语气平和的问。

白刚吓到尿急，冷汗直冒，连忙说：“大爷，是你头上出血了，我想找纱布给你包扎下。大爷，我只找到几块创可贴，为给你头上止血了哈。”

白刚抓了张餐巾纸将老人脸上的血迹擦干净，这时他闻到老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臭味，原来城市老人身上的味道也是臭的啊！

白刚奶奶的身上常常是这样的味道。老人大小便失禁，可不像婴儿尿床那么简单。这时白刚重新找回一点儿信心。

但是他让白强把创可贴沾在老人伤口上时，老人却一把抓住了白强的手，说：“这下你跑不了了！”

白强使劲地挣扎，都把老人从椅子上带了起来，但是也没有挣脱，老人的手竟然像鹰爪一样的有力，不亏是从农村出来的干部。

白刚连忙上前解释说：“大爷，我们来过你家，帮你家送东西。你忘记了吗？我们不是……你想不起来就算了。我们还有急事，我们走了。”他一边说，一边给白强递眼色，赶快脱身走人。

白强半天挣不脱，有些恼怒的说：“你放开我。”他用另一支手抓住老人的手，准备来硬的了，白刚的脸上也有了恐慌。

“高山，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听我讲个笑话给我听。”老人的语气突然间温和下来，像是一个父亲对回家的儿子殷殷话语：

“我让你姐高旗和弟弟高河也回来，高河都当爷爷了，咱们家应该是四世同堂了啊！过年时我都是留下菜给你……”

这时老人的脸上荡开一层哀戚之色，可怜巴巴的样子，像一个被人遗弃在大街上的老人。

白刚这才明白，老人又犯糊涂了。高河是谁？是他的儿子？他怎么对白强说这样的话？看来，好象得哄一哄老人了，不然的话，这样纠缠下去可没完没了地。

三个人重新坐下，老人的兴致又高涨了。说道：“人齐了，就应该欢欢乐乐过年了，谁也不许走了。高旗平时的工作最忙。来喝酒喝酒！”

白刚就问：“大爷，你的女儿是市长？”老人一撇嘴说：“市长算个啥？这姑娘小时候喜欢踢足球，不好好的学习，我差一点儿让她辍学。她现在么，工作努力，领导信任。还不错。”

白刚又问：“大爷，你当年见过省委书记？”老人的眼睛亮了，声音又大起来：“是啊，我是改革开放后村里的种田大户，首先富起来的第一批人，省委奖励我一台拖拉机，书记还与我握手。我呀，激动的想哭。”

白刚听到这里明白了，这个人别看是农村的干部，却是个老模范典型人物，是见过大世面的。这样的人，我们动他一根毫毛，惹的麻烦就大了。

就在此时此刻，在北辽市政府公寓楼里，市长高旗借助于远程监控系统将千里之外的养老院别墅小院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又一头雾水。手里的电话拿起又放下。

本来这时的她该去就寝了，但是她惦记家里的老父亲。因为她知道姨妈的儿媳妇生了孙子，常常回家，一般要晚上才能回来。

别墅小院的几个地方都是安装了监控器。这是她去年回家过春节力主安装的，借助于网络，他们这些外奔前程的子女可以随时随地看到父亲的情况。

两个月前的一个中午，保姆姨妈在午睡，高旗在监控画面中看到厨房里飘出阵阵浓烟。

原来是老爸想烧开水，却把姨妈炖在煤气灶上的一锅红烧肉给炖糊了。

高旗远在北辽都闻到了浓烈的含糊味，面是她亲爱的老爸却呆坐在客厅里浑然不知的在看电视剧呢。

从去年回家探亲开始，高旗就发现孤独的父亲越来越糊涂了。五年前母亲去世后，父亲就像是一个落单的老小孩，越发沉默、迟缓、笨拙、木讷。

从前那个叱咤风云的农村领袖，那个让子女们惧怕的父亲，现在成了一个吃饭都要戴上口水兜的老孩子，他的光荣过去了，正在被一块无情的橡皮慢慢地擦去。

阿尔茨海默症，中国人略带不恭的叫作老年痴呆，老糊涂。医学上也称之为AD患者，也许是所有做儿女的人肩头上卸不下来的重担。

高旗最早察觉到父亲正滑入AD患者的深渊，两年前就提醒她的弟弟要引起重视。但是弟弟作为当地知名的商人，长期忙于商务，对父亲的病症不以为然。

说老年人嘛，都有不清醒的时候，咱老爸六十几岁了，能吃能睡，血压不高，一年不感冒几次，够省心了。

但是，高旗却不这样看，她几次回家探亲时发现，老爸变了，与过去相比，他见到自己后不再一遍一遍的向她询问最近的“上头精神”；

不再天天读家里的《农民日报》，甚至于不看《新闻联播》，她就父亲的状况询问了省城的医生。

医生说，你父亲现在的状况属于AD病症初期，但它是不可逆转的，只会越来越严重。

从认知，到失忆，再到彻底的失去生活自理能力。她记得回家过年的年夜饭上，老父亲竟然会端起红酒杯对她说：妈妈，你辛苦！

餐桌上的晚辈们笑翻了天，老人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但是，高旗却眼泪如雨下。

如果不是母亲去世早，父亲不会老的这么快，家里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一个亲人在衰老，并不体现在他的皱纹、满头白发以及蹒跚的脚步，他是一盏渐渐暗下去的灯；

是流进岁月的沙漠里越来越细小的溪流，是一棵慢慢凋零枯萎的老树，这是谁也无法阻挡的事。

这些道理高旗都明白，她想不明白的是，人的衰老，为什么要摧毁人的智力，抹去他的记忆，让他失智。

不管他是当过总统首相，还是贩夫走卒，仿佛是上帝捡出的一些人，向世界展示人生最后的残酷与玄妙。

或者说，在生界与冥界之间，还有一个只有他们深陷于此的黑洞，幽暗、飘渺、迷蒙、混沌、混乱，没有人可以拯救，也没有人可以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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