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悲歌 第四章：邯郸弃婴

历时三年的秦赵长平之战以赵国惨败告终，是役赵国士卒先后被坑杀四十五万，消息一经传出，天下骚然。长平之战的秦军主帅武安君白起正要挟长平之威，率军直奔邯郸，一举灭赵时，忽然接道秦王诏书，乃是一道班师之诏。武安君白起知道此时正是灭赵的千古良机，一旦错过，灭赵就难了，但秦王之诏他不敢不奉，恨恨的道：“赵国士卒尽数被本将坑杀在长平，赵国仓促间再集不起可用之兵，此时邯郸城中一夜十惊，若乘胜往攻，不过一月可拔矣。邯郸既下，灭赵便指日可待。惜呼肉食者鄙，不知审时度势，失此良机！”此话传到咸阳，秦王嬴稷、丞相笵睢都愀然不乐。

班师回咸阳不久，秦王又命白起领军伐赵，白起以为已错过了灭赵的良机，此时攻赵必不能下。他一生征战七十余场，从未有败绩，而此次出兵必将败在邯郸城下，遂称病拒不受命。秦王于是命大将王陵率军十万伐赵。王陵率军直扑邯郸，赵王命廉颇迎战，廉颇整合军备，固守邯郸，王陵几次猛攻均无功而返，双方在城下僵持不下。

在王宫里，赵王已是嘴唇发白，面无血色，不住问邹衍和鲁仲连：“秦军会不会攻进来？廉将军能不能守得住？说好了韩割垣雍一城、我大赵割六城以求和的，他秦国怎能出尔反尔？”相比之下，平原君则从容淡定多了，不住的宽慰赵王：“廉颇将军以擅守闻名天下，一定能守得住，春申君所率领的楚国援军即将赶到，魏王惧秦，命晋鄙率军在邺地观望不前，但咱们要相信无忌，他一定会响应大王‘合纵’之议，率军前来的。”

城外战火纷飞，邯郸城内一夕数惊。异人再次被囚禁在质子府，只因吕不韦使足了钱，看管的兵吏倒也不再对其打骂羞辱，日常所需也不缺，也不禁外人来访。

眼看赵姬、夏清等分娩在即，异人对吕不韦道：“眼下战事吃紧，一旦邯郸城破，赵人定会杀我以泄愤，到那时这府里无人能幸免。不如趁现在看管的还不算严，把赵姬送出去吧！”

吕不韦早已在思筹此事，赵姬所怀的是他的骨肉，他比异人更关心赵姬的安危，于是道：“还是公子想得周到，我现在就把她接回去，找人看护。”

异人道：“吕兄现在是邯郸的风云人物，贵府太招摇，不如把她送到清风堂，多给些金钱，让清风堂里的大夫妥善照顾吧。”

清风堂是邯郸最大的医馆，此时把赵姬送到清风堂确实比在吕府妥帖，于是吕不韦听从异人之言，把赵姬送到了清风堂。而他却不知清风堂乃巴蜀夏家的产业。

这一日，王陵调集重兵猛攻西门，廉颇亲自上阵指挥。廉颇身材高大魁梧，只见他穿一身银亮重铠甲，提一把六尺长柄大刀，往城头一站，威风凛凛，气度不凡。赵军见之，无不士气大振。

忽见城下帅旗招展，一彪人马锵锵驰近，为首一青年将军骑着高头大马，气度不凡。廉颇认得此人便是秦将王陵，立即从守军手中抢过弓箭，猿臂伸屈，长箭飞出，对准王陵面门射去。王陵挥起长剑，当的一声把来箭挡开。而那支箭上附着廉颇精湛的内力，被王陵挡开后仍余势未衰，射中了一名秦将胸口，直没箭羽。城上赵军欢声雷动。

面对这名动天下的名将，王陵毫不示弱，嗖嗖嗖连珠三箭向城上射去，顿时便有三名赵卒被射中，摔下城墙。他知道廉颇武艺高超，定然射不中，便选了三名普通赵兵，果然箭不虚发。

见主帅发威，近十万秦军兵将齐声高呼着冲向城门，数百架云梯纷纷竖立，如蚂蚁般爬向城头。

廉颇攘臂大呼：“兄弟们，为长平的四十万将士报仇！”

他内力深厚，这一声呼喝中气充沛，万军呐喊喧嚷之中，仍是人人听得清楚。

邯郸城中除了精兵数万，尚有数十万百姓。人人知道此城一破，无人得以幸存，因此健壮男女固然奋起执戈守城，便是妇孺老弱，也是担土递石，共抗强敌。长平被坑的四十余万将士多半都是他们的亲人，听得廉颇这么呼叫，登时义愤填膺，均想：“城破了也是死，还不如为长平将士报仇而死！”当下各人奋不顾身，出力死战。

但见秦军尸体在城下渐渐堆高，后续队伍仍如怒涛狂涌，践踏着尸体攻城。

这一仗，直从清晨打到黄昏，暮色苍茫之中，城内城外点起了万千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双方都是拼死厮杀，豪无停战的迹象。这时忽然有人来报，东门附近多处民房起火，疑是秦国奸细所为。廉颇凝目眺望，果见东门附近火光冲天，显然是有人在纵火。但此时西门正在鏖战，实在抽不出兵，于是道：“你去报告平原君，东门的事请他想办法，告诉他西门已无可调之兵了！”

平原君接到报告后急得直跺脚，把家中门客和家丁全召集起来，道：“秦人卑鄙无耻，全然不讲礼道德，竟派人潜入邯郸纵火！如今我赵军都在西门打王陵，各位便随老夫去救火吧！”

这时从门客群中走出来一人，说道：“君上不必惊慌，如此偷偷摸摸进城纵火，旨在扰乱军心，既然廉将军那边军心不乱，公子也不可自乱阵脚，以免遂了秦军之意。”

平原君有门客三千余人，那些无出众才能者他多半不认识。只见眼前说话之人四十来岁，相貌平平、穿着普通，既没半点印象。

那人道：“小人名叫李同，蒙君上不弃，在府上已三载有余，一直庸庸碌碌，实在愧对君上！”

平原君道：“还请先生赐教！”

李同道：“秦军进城来捣乱，咱们何不也出城捣乱？”

平原君喜道：“如何出城捣乱？请先生不吝赐教！”

李同道：“现在秦赵胶着在城西，双方几乎都动用了全部兵力，如君上给小人一千勇士，小人便能绕到秦军后方，将其粮草烧了！”

平原君大喜道：“给先生两千勇士，等先生烧了秦军粮草之后，本君给先生金百镒，封千户侯！”

李同道：“君上赐金封侯，小人愧不敢领，如小人侥幸成功了，只求君上赐两部书给小人看两天，两天之后小人定当原样奉还。”

平原君一愣，万想不到此人在自己门下三年，如今又冒死出去烧秦军粮草，为的既然是两部书。道：“不知先生要的是哪两部书？”

李同道：“这两部书叫《连山》和《归藏》，于小人而言非常重要，对于其他人而言则一文不值！”

此时邹衍和鲁仲连也来到了平原君府，平原君悄声问二人道：“我既从未听说过这两部书，二位可知这是哪一家的典籍秘录？”

鲁仲连茫然摇头，邹衍却道：“故老相传，《连山》《归藏》为黄帝所作，文王八卦、《易》等都是从这两部书而来。据说当年孔丘编写《周易》时，派遣门下弟子到天下各地寻找也没找到这两部书，想不到竟然在君上府上。”

平原君一听是两部古书，当下也不太在意，道：“先生要这两部书，也不必等到凯旋之时。”说着招来管理书籍的官吏，道：“你们速速去找，在先生出征之前把书交给先生！”

接着又是对了李同道：“等先生破敌归来，我大赵所有藏书任先生取阅，先生也可抄录副本！”

李同道：“公子高义小人心领了，小人定不辱使命。”

平原君挑了两千勇士给了李同，自己同邹衍和鲁仲连等带着一帮门客和家丁去东门救火和搜捕秦国奸细等暂且不表。且说清风堂位处邯郸东部，只见浓烟滚滚，火势即将蔓延到清风堂，堂主夏柏榆命堂里的所有人向西避火。

赵姬此时已不能行走，和两名稳婆坐在轿子里，随人群向西而逃，还没走出多远，便痛得死去活来，满头的大汗。稳婆一看马上要生了，忙让轿夫停下轿子，不许再颠簸摇晃。

正在这时，忽听得喊杀声大作，羽箭嗖嗖乱飞。原来进城纵火的秦军被平原君等人发现之后，正往这边逃窜，赵人在后面急追，吓得避火的百姓哭爹喊娘，四处乱逃。

轿夫早已跟着人群逃命去了，留一顶轿子在街上几次差点被逃难的人群掀翻。两个稳婆赶忙把赵姬从轿子里抱出来，夜色中见旁边有一间马厩，此时也顾不上脏和臭了，忙把赵姬抱到最深的角落里。

稳婆刚把赵姬放下，只听一声啊啊啼哭，婴儿已生了出来。而此时，赵姬已晕死过去。

正当稳婆要剪脐带时，又有一声婴儿啼哭声响起，稳婆吓了一跳，四下一看，才发现昏暗的马厩里挤了几十个人，似乎还有婴儿诞生，一名稳婆过去一看，惊呼道：“小姐，你怎么也在这儿？”

原来此人正是夏清，她正等着分娩时，忽遇秦军纵火，便在师姐夏雪的帮扶下向西避火，不想来到此处时只觉得疼痛难忍，眼看就要生了，夏雪只好把她抱了进来。

夏清此时身体虚弱，但头脑却很清醒，问夏雪道：“师姐，是男还是女？”

夏雪把婴儿抱到她前面，道：“你看，是男孩！”

夏清才接过婴儿，忽听马厩另一角落里又有几个婴儿的啼哭声传了过来。夏清道：“怎么还有人在这里分娩？”

夏雪道：“好像是三个，这倒怪了，在这马厩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婴儿诞生？”对一个稳婆道：“刘婶，你过去看一下。”

刘婶过去后，夏雪对着赵姬一指，低声道：“她现在昏迷不醒，正是出手的时机。”

夏清不停的亲吻着怀中的婴儿，舍不得把他放开。

夏雪道：“师妹，时机稍纵即逝，孩子咱们以后时时能见到的。”接着又对赵姬的稳婆道：“宋婶，那边好像有三个产妇，你去帮刘婶，孩子我帮你抱着。”

宋婶点头答应，把赵姬的婴给了夏雪之后，便去帮刘婶。夏雪接过孩子，一看赵姬还再昏迷中，悄声对夏清道：“师妹，别犹豫了，为了孩子的前程，总要有所牺牲的。”

夏清流着泪道：“今天在这里出生的孩子这么多，我怕有人把我的孩儿抱错了。”说着用簪子分别在孩子的两只脚底各刺了一个点，才恋恋不舍地把赵姬的孩子换过来。

正在此时，忽听外面有人道：“马厩里有婴儿啼哭声，咱们进去看看。”接着有两个老者走了进来，正是邹衍和鲁仲连。

忽听宋婶惊呼道：“啊呀，保不住了！”

刘婶也叹道：“我这个也是，小的没大碍，大的保不住了！”

邹衍和鲁仲连已看出了有产妇在分娩，听刘婶等说保不住了，忙上前查看，只见三个婴儿哭声响亮，三个产妇却是气息奄奄，眼看是活不成了。

邹衍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刘婶道：“我们都是来避难的，碰巧遇到她们在分娩，我们就帮忙接生了，孩子的身份来历，一概不知。”

邹衍又问了马厩里的其他人，都说不认识这三个产妇。

夏雪把异人的孩子递给宋婶，道：“你把他抱给他亲娘，这里孩子众多，别弄混了。”

宋婶接过孩子道：“这里太暗，看不太清楚，确实容易把孩子弄混了。”

此时天已大亮，秦军奸细已被擒的擒，杀的杀，外面已归于平静。夏雪扶着夏清走出了马厩。看着夏清怀中的婴儿道：“这孽种不能留，否则是个祸根。”

夏清也恨极了这个赵姬之子，但她刚为人母，不忍心下手，于是把婴儿递给师姐道：“你来吧。”

夏雪接过婴儿，把他的口鼻捂住。才出生的婴儿哪经得起她如此的折腾？不多时便断了气。

在邹衍的施救之下，赵姬悠悠醒来，看到自己所生的是个男婴，顿时欢喜无限。

邹衍看着其余三个婴儿，叹了口气，道：“鲁兄，咱们给这三个孩子起个名字吧。”

鲁仲连抱起其中一个婴儿，叹道：“人为生灵之长，却互相屠杀，犹如野兽一般，无半点仁慈之心。但愿这孩子长大之后能有人之灵性。便叫他赵灵儿吧。”

邹衍道：“此时的赵国风雨飘摇，孩子也不必姓赵了。这两个孩子便叫高渐离和荆轲罢！”

赵姬道：“还请先生也给我这孩儿起个名字。”

邹衍想到不久前秦人进城纵火的事，于是道：“你这孩儿是秦国的王孙公子，希望他长大后能堂堂正正做人！给他起一个‘正’字吧。”

赵姬道：“还请先生算一算，这孩子的命是贵还是贱。”

邹衍看看天色，皱眉道：“此时当是辰时，甲辰、丁丑、庚午、丙戌此四子命属‘时上七杀’格，哦不对，奇哉怪也，不单是‘时上七杀’，年、月、日、时无论怎么看此四子命中均带‘七杀’。”

鲁仲连与邹衍相处久了，于命格之说也有些了解，听邹衍一说，惊道：“四个七杀’？怎会如此巧合？”

邹衍吓得脸色发白：“确是如此，戊戌、庚申、壬午、癸卯为‘年上七杀’；戊辰、庚申、甲子、甲子为‘月上七杀’；丙戌、庚子、甲申、辛未为‘天元坐杀’；甲辰，丁丑，庚午，丙戌为‘时上七杀’。”话音已有些微颤抖。

鲁仲连掐指一算，哈哈大笑道：“原来名动天下的谈天衍也会如此的大惊失色，此次是你错了，哪来的‘年上七杀’‘月上七杀’，丁未、壬子、丙辰、庚寅此命乃‘阳刃驾杀’，刃星得合功名远，印绶相生福禄昌，财官相生，丙火暖局，此四子日后定大富大贵无疑。”

经鲁仲连这番揶揄，邹衍于震惊中回过神来，道：“你用的是魏国颁行的四分历！”指着赵姬和她怀中的孩子道：“秦王孙异人之妻子就当用秦国历法，按秦国历法则此四子年、月、日、时均带‘七杀’，老夫曾在一本古书上见到过这种怪异命格的记载，阴阳家称之为‘阴阳极杀格’！”

鲁仲连道：“‘阴阳极杀’？老夫却从未听说过。”

邹衍叹了口气道：“七，阳之正、天地四时人之始也。从一，微阴从中斜出。年、月、日、时均带‘七杀’者之命不是极阴便是极阳，老夫本以为‘阴阳极杀’只是传说，岂料今日竟遇到了！”

鲁仲连愕然道：“如此说来此事大不寻常！“

邹衍沉声道：“相传从古到今只两人是‘阴阳极杀’命像，鲁兄可知是哪两个？“

鲁仲连奇道：“哪两个？”

邹衍沙哑着嗓子，沉声道：“蚩尤和褒姒！”

鲁仲连大惊道：“上古时期相传与黄帝大战的蚩尤和幽王时烽火戏诸侯的褒姒？”

邹衍苦笑道：“鲁兄现在该知刚才老夫因何惊骇了吧？而昨夜老夫发现，西北方有颗极明亮的星星落到了邯郸上空。”

鲁仲连动容道：“那是‘天煞孤星’！半月前有人在大梁发现荧惑、太白二星往邯郸方向逆行，想不到昨夜又在邯郸碰见‘天煞孤星’！相传‘天煞孤星’主乱世兵灾，此四子于此时诞生，也不知是吉是凶。”

邹衍叹息道：“秦残暴无道，白起于长平一役共坑杀赵军四十余万，此事大干天和。当此七国纷争、战祸连绵之际，天降煞星并不奇怪。”

正说话间，吕不韦走了进来，他看到赵姬抱着的是个男婴之后，顿时喜不自胜，暗道：“老天保佑，果然是个男孩，等他坐上秦王宝座之日，便是本人当太上皇之时。”想到此处，忍不住便要笑出声来。

吕不韦听说邹衍和鲁仲连要把三个孩子抱去抚养，忙道：“这孩子的父亲是异人公子，值此动荡之际，孩子跟着异人公子的话未必能平安长大，希望二位前辈能把此子也收归门下，让其免于担惊受怕。”

邹衍道：“也罢，质子府确实不适合养孩子。鲁兄，你我二人就共同调教这四个孩子吧！”

这一年，是公元前259年，即周赧王五十六年，秦昭王四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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