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楼几重 第十五章 初闻噩耗

奚沐大概有半个月没有见着石滇了。

自从上次从十里坟回来，他们二人便再未相会。

奚管帐近些日子从部落禁书书库里带了更多的禁书回来，李老头儿的遭遇令他心中有感，因此也就放开了手脚。

也许因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也许因为时不待我，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不论哪种原因，可以预见的是，奚沐变忙了。

有时前一天带回的书还未来得及读，就又有几本压了过来。到现在，已积压了十余本经书，他整日挑灯夜读，通宵达旦，努力跟上奚管帐的步伐。

也因此，他将一些琐事全都抛在了脑后。

只是奚沐总感觉那里不对，若是往常，石滇不出五天，一定耐不住性子登他家门。而今已过半月，石滇却像失踪了一样，不见人影，多少有些反常。

窗外寒风呼呼作响，在屋内读书读的乏累的奚沐，感知到了这一份凉意。他索性放下书卷，信步来到院中。

寒流从海面遽然袭来，每年大抵都有一段时间如此。冥水部人称这种节气为“食流天”，称这一月份为“忍秋月”。

每年几乎相同的日子，每年几乎相同的湿冷。

忍秋月过后，天转温和，冥水部便会举行一年一度的祭祀大会。

在院中转了转，略微伸了伸懒腰，听着耳畔惊风，奚沐恍然走神。

再过一段时间，就是祭祀大会的日子，那天也是他的生辰，他的父亲亦是在那天被众人打死。

多么刻骨铭心的一天——

岁月如流水，人生如落花。一晃十六年，就这样匆匆过去，他还未做好准备，待回首发现已长大。

“道是天凉，好个秋。”

奚沐不无悲伤地感慨道。旋即摇了摇头，收起泛滥的愁绪，返回屋内打开经书，默读起来。

这几天他读书就像走马观花，一目十行，不再如之前慢条斯理。他的目的很明确——找邪术。

直至奚管帐天黑回来，他也大致将十本积压的书翻了一遍，可仍没有找到所谓的邪术。

把结果说与奚管帐后，二人又不免一阵失落。

是夜，无言。

咚、咚、咚——

夜里的敲门声惊醒了奚沐。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一丝不妙没来由地升起。他匆匆穿上衣服，掌灯出门。

“谁？”

“沐哥，是我，石滇。”声音闷闷的，像是乌鸦在深林迷失方向发出的悲鸣。

奚沐心中一紧，连忙把门打开。门开之后，昏黄的火光照射到石滇身上，奚沐心中咯噔一下，旋即怒火蹭地提了上来。

石滇耷拉着脸，面容憔悴，头发披散着，衣服像是多年没洗过一般，散发着一股恶臭。

那双眼睛更加恐怖，浮肿得仿佛好几天没合过眼，眼袋重得有如涂了厚厚的油蜡，眼窝深陷，活脱脱一个乞丐模样。

这...这还是那个活泼可爱的小胖子石滇么！

“这...发生了什么事！”奚沐心疼的浑身直打哆嗦，连声音也止不住颤抖。

“没怎么。沐哥，我来给你送个东西。”石滇咧嘴一笑，牙缝里黑乎乎的，脸上隐现几道宛如细丝的伤痕。

“这是我这几天找到的唯一一件东西，我太胖了，穿起来不合适，就想着把它送给你。”

石滇两手捧着一件皮革敝甲，颤颤巍巍地递到奚沐面前。

“说什么呢！”奚沐怒地一下将皮甲打落在地，声音忍不住提高几分，越看石滇越发揪心，愤怒得眼眶几欲裂开，“说，你怎么了！”

“我没事..”石滇难过地垂下头，声音渐渐低了下来，细如蚊蚋，“真的没事。”

这一低头，奚沐心中痛得更加剧烈，像是心脏被狠狠勒了一下。他看到石滇多日未洗的头发油成了一绺绺，宛如枯藤老树槁腐的枝杈，一股异味从他头上飘出。

“你是不是从没拿我当做你的朋友。”奚沐咬着牙问道。

石滇猛地抬头，惶恐得两只手都不知该放在哪里，眼中雾气刷地浮现，使劲摇头道：“不是！不是啊！”

“那就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爹...”石滇倔强地抿紧嘴唇，眼泪在眼眶中不断打转。

“你爹怎么了?说啊！”奚沐近乎吼道。

“我爹被抓去做苦役了！”石滇扁着嘴儿，泪水霎时泄堤，直往下掉。

他再也忍不住，扑进奚沐怀里痛哭起来。

“什么！！！”

奚沐如遭雷击，瞪大了眼睛，脑海一片空白。

石滇的哭声在耳边不断回响，奚沐却傻了一般，呆呆站立着。良久，他艰难开口道：“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

“十几天前。他从船上偷带活鱼被人发现了！都是为了我，都是为了我。”石滇嚎啕大哭，久久不能自已，奚沐鼻头一酸，眼泪跟着落了下来。

真不知这个憨傻的小胖子这十几天是怎么过的——

待石滇哭累了，声音渐息，奚沐柔声道：“以后你就住在我家，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

听到这句话，石滇悲苦的神色缓解几分，不知想起了什么，又痛苦地摇了摇头：“小乡父答应我，只要我在祭祀大会之前，找到仙草，就能免除我爹的苦役身份。”

仙草就是普通野草，这个世界很稀缺，所以格外珍贵。冥水部人发现后交予部落，可以换取某些奖励。

“这些天你一直在找吗？”

石滇点了点头，泪眼婆娑：“这些天我找了好多地方，听说部落周围那些深壑天沟的岩缝里容易找到，我今天绑着绳子下去了一趟，只找到那件破皮甲。”

“我陪你一起去。”奚沐坚决道。

石滇一顿，眼角还悬挂着几珠泪滴，愣了许久，才费力说道：“小乡父只允许我一个人去。其他人陪着，算不得数。”

“小乡父这样跟你说的？”

“嗯。”

“这是什么道理?他分明拿你寻开心，故意戏弄你！”

“那我也要试一下，我自己去，没问题的。”石滇咧了咧嘴，勉强笑了笑。

奚沐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去深壑下面寻觅仙草，需要莫大的勇气。一旦拴在腰间的绳子断裂，必然摔个粉身碎骨。

他想劝石滇不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可也知道石滇为了他爹不会放弃。

这个憨傻少年，有时也很偏执。

奚沐打定主意，最多给石滇十天时间。不管有没有结果，都会让他收手。

“今晚在我家睡吧。”

石滇摇了摇头：“家里烛火未熄，不回去不放心。你不用担心我，沐哥，我已经长大了。”

“那你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石滇睁着泪眼道。

“晚饭时间，必须回来，就在我家吃。我会去木桥桥头等你。”

石滇面有难色，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记住，我每天都会去。不能食言。拉钩。”

“拉钩。”

“千万要照顾好自己。明日我会去送你。”

“嗯，天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好，回去早些休息！”

石滇转身往家走去，往日轻盈的步伐变得迟钝许多。

一直等石滇的身影溶进夜色，奚沐才收回目光。看着地上那件被他打落的皮革敝甲，他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石滇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家，摸黑点上烛火，失魂落魄地走向木床，费力坐下。

“我这么臭，跟沐哥睡在一起，怕是会熏的他睡不着吧。”石滇黯然想道。

屋内分外安静，石滇出神地看着家里的一切，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回想以往，这屋里总会充满欢声笑语，虽然贫穷，但却很温馨。而此刻，本该坐在床上给石滇讲故事的那位伟岸父亲已经不在，眼泪不禁再一次涌出。

他低下头，双手捂着脸，哽咽道：“爹——你还好么？我很想你..呜呜——”

哭声泫然幽幽，凄凄动人。

晨夜屑屑，劳累了一天的冥水部早已安歇。唯有风声不断鸣唳，呼呼作紧，似乎在安慰这个淳朴少年。

奚沐一夜未睡，他早早起床做饭。晨跑时特意绕到石滇家，将饭菜送去，又与他约好，晨跑回来会送他一程。

之后的每一天皆是如此。

第一天，石滇还能笑得出来。

...

第三天，石滇的笑容勉强了许多。

...

第五天，石滇笑不出来了。

...

第七天，奚沐清楚的记得，那天风特别大，大的连海水都恐惧地哗哗颤抖。不知是不是被迷住了眼睛，奚沐哭的稀里哗啦。

也是自那天，石滇再也没有回来。

他一个人孤立在桥头，足足站了一夜，也整整哭了一夜。

夜隐，日出。他又等了一天。

后来，奚沐像发了疯似的，寻遍了部落周围几十里，仍未找到他心中日日挂念的身影。

那个肥嘟嘟的小胖子再也没有出现在奚沐面前，亲切而又娇憨的叫一声：“沐哥。”

此后的几天，奚沐没有说过一个字、一句话，任谁给他打招呼他都一脸木然。

一向沉着冷静的奚管帐也乱了心神，想尽各种办法，可奚沐就是不开口，眼神呆滞的如同一条死了的鱼。除了吃饭睡觉，他几乎全天都在部落外游荡。

冥水部渐渐传出一种声音，说奚管帐的那个孙子疯了。

一时间，消息传的沸沸扬扬。

几位与奚沐有过过节的少年结伙围观，其中有人壮着胆子朝他身上吐口水，照他屁股上踢了几脚，奚沐一如行尸没有反应。

“嘿，这小子真的傻了。”

“哈哈，好一场现世报，活该。当初我被揍的时候，就觉得有一天迟早能报仇，现在看来果然如此，哈哈。”

“就你嘴硬。当年你怎么不敢说？”

“现在说也不晚。瞧着啊，我啐!我敢朝他脸上吐口水，你们敢么？”

少年们纷纷嫌恶心，哄笑散去。

这种情形不时发生，世上最不乏的就是看热闹的人。

直到有一日，奚沐再度遇见小乡父。

小乡父带着两位婀娜多姿的娇艳女子和几个嚣张跋扈的随从傲慢地走在冥水部的一条街道上，当初辱骂李老头儿的枣脸男与贼眉鼠眼的男子也在其中。

“咦，这小子好大的胆子，见了小乡父竟敢不跪，怕是活腻了。”枣脸男恶狠狠道。

“这人我认识，前几日在街上遇到过他，被几个人追着打也没反应，就是一个疯子。”

正欲发火的小乡父眉头一皱：“他疯了?”

有随从附和道：“我也听说部落最近疯掉了一个小子，难道他就是奚管帐的那个孙子？”

“就是他。奚老头儿也够倒霉的，儿子没了，现在这孙子也疯了，以后要成绝户咯。”

“小乡父，您看？”贼眉鼠眼的男子出声问道。

“算了，今日我心情好，就不跟一个疯子计较了，你们说呢？我的小美人儿。”他狭仄的眼中闪烁着荒淫之光。

“大人您真是宅心仁厚，让我更加崇拜了呢。”一位眼带秋水的浓艳女子娇媚道。

“哈哈。”小乡父放声大笑，抬脚欲走。

就在这时，奚沐蓦地开口，声音嗄嘶艰涩，犹如老鸹叫夜。

“有一个小胖子叫石滇，他爹被抓去做苦役，你说他找到仙草就能免除他爹的苦役身份。小乡父，可还记得他？”

“想不到有人敢用这个口气跟我说话，还是个疯子，有趣有趣。”小乡父拍手称妙，神色奋厉，“我记得有这么一个人，怎么？”

“他死了。”

这句话宛如从奚沐胸腔中挤出一般沉闷。

“死了就死了吧。”小乡父淡淡说道。

“为什么他不能带人一起去找仙草？”

“我可没说这话。”

奚沐脑袋嗡地一声响，整个人好似触电一般，僵立当场。

我可没说过这话——

这句话仿佛被施了法术，不断在奚沐脑中回荡。

“走吧，大人，跟一个疯子啰嗦什么！”另一位美艳女子催促道。

“哎呀，是啊。兴许有你们陪着，心情太好了，也就多了两句嘴。走走走..”

良久，奚沐麻木的表情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先是嗤笑，再是悔恨，最后是狰狞——

小乡父只允许我一个人去找仙草，那个傻胖子曾对他说。

可笑的是，他这个傻瘦子居然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