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月沉凤沉衣 亡灵之军

世人说，风花雪月是上天的恩泽。

梦，是朦胧的归宿。

五百年前，在我还是游荡在天际的一抹幽魂时，整日里浑浑噩噩，看不清自我。行走世间，我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看着他们的喜怒哀乐，嬉笑怒骂，他们的世界是喧嚣的，而我的世界则是一片空白。这种空白就犹如置身于一片苍茫的雪中，落雪纷纷，我伸手去接，那些洁白无瑕的乱琼碎玉却穿过我的身体，缓缓的，缓缓的坠落在地上，比一片枯黄的落叶凋零的声音还要轻。

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自己身归何处，连我自己也不知我为何要存在。也不知为何，我自有意识以来，便迫切的生出了一种想要接触世人的欲望，仿佛我天生便为偏爱这俗世繁华所生的。

我游荡了一年又一年，看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我不认识节气，也不知何为季节，但我印象中已形成了一种感觉，那种花开花谢云卷云舒的畅感。我嗅到那些沁人的芬芳，恍如一只看不见的手，它被涂抹了百花的香气，也许是玫瑰，也许是百合，或是郁金香，它勾走了我的心魂，抓住了我的心脏。我再次沉迷了，不可自拔。

命运的轨迹，大概从数着星星出生开始，再卧在遍布着雪色樱花的树下，数着一颗颗流逝的星辰度过，了了此生。生活平淡而无奇，却有一天，我潜入水底同浑身如披着彩色绸段的锦鲤们嬉戏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串铃响。

叮铃铃。

那是我生平听到的最清脆的响声，也是第一次听到来自俗世的声音。叮铃铃。铃声如流水泠泠，撞击着我的灵魂，我恍惚中失了神，也失去了自我。火红色的两条锦鲤围绕着我打转，吐出晶莹剔透的泡沫，我也熟视无睹。

我听到了来自人世的声音。

伴着这风花雪月的引魂铃，我懵懵懂懂的飘上了岸，却是头重脚轻，眼前竟出现了一片漩涡。一个伟岸高大的人影垂于我的眼前，摇晃在我眼前的却只有一只金黄色的铃儿。

我忽然头痛欲裂，伸出手来想抓住那只铃儿，却朦胧的看出了重影。我很困，眼皮如打了架，七荤八素的想要睡下，沉沉的睡下，再也不醒来了。

一片废墟！

不远处的黑色硝烟如同一团巨大的云团，衬的漆灰色的城墙高耸的愈发一座越不过的地狱。

且不管我是如何到这边来的，我的注意力被一个男子吸引了过去。

遍地尸体，他的身旁地上洒满了模糊的血肉以及人的残肢——茫茫大地上，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一个人。

他撑着剑，单膝跪在仓穆的城门口，如檀般的黑发被血浸透，紧紧粘着颀长的背。我看见他的左手手臂，像断了般垂在一侧，如同房梁上无力垂下的白色帷幄。飘飘荡荡，如幽灵般。隔的这般远，我唯一清晰的看到的，是他唇角一丝绽开的微笑。

是微笑！

像冬日雪地里绽开的雪梅，孤芳自赏。在这满地的尸首骷髅中，这个男子在笑！

我不禁想，这些人是他杀的吗？

雨霖铃的声响，隔的很远，从高峻的城墙上荡漾开来。人儿靠近了，这是一个极美的少妇，凤冠霞佩，一身鲜红的盛装。她淡漠的站在城墙上面，身后一字排开长相娇美的丫鬟女童，她们手里或是执着箫或是抱着琵琶，全副武装。

那个少妇发出了一个极轻的叹息，却如心灵感应般，城下那个方才还气息奄奄的男子猛然抬起头来，那双如星的眸子里闪射出的不知是绝望还是憎恨，顿时让我的整颗心随着一颤。

我看到他凄迷的笑了，那种浅浅的如荡漾在涟漪里的微笑，从他爬满血污的脸上绽开，从血池中开放的雪莲总是很美，满覆韶华。

“白止，何至于？”兰蕙般的语气从那少妇口中吐出，她抬手制止了身后宫女的启奏。

“青丝绾白发，人间逍遥调，应搏美人得一笑，白止……死又何惧？”

男子声音喑哑，不比一截枯木抽芽的声音好听，却咬字清晰。短短二十三字，似乎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

少妇的笑容美似春日山野间绽开的罂粟，美丽而娇柔。她的眼底似有泪光闪现，却仅仅一瞬，她淡漠的隐去了眼底的情绪，缓缓笑道：“白止，王早下令，誓要踏平你追月城。现如今，将士军前半死生，尔等兵败皆如覆水，作为主将的你却来此受降，你就不怕寒了将士们的心么？”

沉默。

“扑通”一声，那个唤作白止的男子再也支持不住，双膝扑倒。

但他的右手仍撑着剑，如强弩之末，关键之时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白止唇角带着苦笑，道：“琼瑶，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会受降的，追月城的将士们并非弱不禁风。我来此，只想在大寿将至的那一刻，再看你最后一眼……”

“而后，便死而无憾了！”

说着，他不管众人什么表情，霍的拔起剑，反手插进了自己的心脏上，他的脸上出现痛苦的神情，却并不住手，继续往下滑，直到划开了自己的胸膛，溃烂的肠子心肺滚了一地，满地的鲜血，铺天盖地的血腥味中，他倒下了。唇角竭力往上弯，似心满意足的离去了。

场面着实令人惊恐，可不知为何，对这个叫白止的男子，我的心里只有惋惜，同情他，却并不害怕。

城墙上的少妇却面色惨白，堪堪落泪，却最终没有落下。

她道：“没想到，最后死在你手里的，竟是你自己……”

“夫人，他……”身后为首的一个丫鬟轻声问道，示意的虚指了城墙下血肉模糊的一团。

“葬了吧。”少妇说着，同时转过了身，似不忍直视般。

末了，她轻声呢喃：“就葬在这宫门下吧。”

既然他想看着自己，那便如他所愿。

没有隆重盛大的殡仪阵丈，也没有十里白绸和纸烟。因为是敌方将领，只是一张普通的破席子，卷了就埋了。埋葬是在深夜里进行，我听到负责埋尸体的士兵们抱怨道：“这人好死不死的，非要死在城门后，晦气！还偏偏要葬在宫门下……”

虽知道他们看不见我，我还是等到人都走尽了才飘了下去。

一袭白衣，久久的伫立。

砂石阻挡不了我的，于是我走进了白止的“墓”中。

新土刚翻上去，处处沾着战士的鲜血。亡灵们的战歌在我的耳畔般回荡，我心中一阵惊悚。

我只想再看这个少年天子一眼。就像他想再看那个唤作琼瑶的少女一眼一般。

不出所料，一团看不出人形的血肉同泥土混杂在一起。如碾成泥的落红，飘飘荡荡的游了一生，直到花残叶褪，却是死无全尸。

我怜悯的望着，却再也生不出向前的欲望。

霜华落尽满殷红，凭栏独泣，梦里往昔繁华，尽是虚妄。叹世道，何时脱的烟雨红尘？

唯一死罢了。

而我已经死了，成为一抹游荡在世间徘徊不定的幽魂。我轻轻的寻觅着，这个男子的魂灵在哪里？

因这里死了许多人，不自觉，那些凶狠的亡灵们正渐渐蜕变成厉鬼，欲上前去报复杀死他们的人——也就是白止。

我听到了他们的集体吟唱，他们在向这里进军。

我顿时心急如焚，想抽身而退，却因找不到白止的孤魂而犹疑不决，我想再看他最后一面，看看这个男子身前的模样。我想，他应是个风流倜傥而英俊潇洒的公子吧。眼下却来不及了，由不得我，我，被包围了。

亡灵与凡人不同，他们能够嗅到同类的气息，再吞而食之，弱肉强食，本该如此。在我游历红尘的这段时间里，也不是没有遇到过想要吞噬我的魑魅魍魉，由着我机灵，总是侥幸逃脱。我实在没有见过此般壮大的亡灵之军。

十里之内的亡灵们走着晚餐的序曲，以我为中心，迅速聚集过来。

我忽然想到，亡灵大军的目标是白止，他们现在却一起向我而来，这是否也说明，白止就在这附近？

毕竟，以我一介小小幽灵之身，何以抗得三千亡灵不去追逐杀死他们的仇人而只想吃我？

我坐立不安的四处望着，最终目光还是落到了地上那堆开腔的残躯败体上边。忍着心头的恐惧，我慢慢的移了过去。

轻声唤道：“白止！”

这是有史以来我第一次开口说话，而且是对一对尸骨。声音竟甜美细腻的如豆蔻年华的小女孩。我险些被自己的声音所惊到，竟怀疑方才说话的人是否是我自己。

容不得我多想，外头的亡灵大军已经到了！

他们青白色的手指长长了一倍左右，而且多出了尖锐的指甲，指甲上溢着粘稠的紫黑色的液体，那是他们成为厉鬼后所具有的尸毒，只要沾到，必然会灰飞烟灭。

我害怕的不能所以，四面八方的土墙上都伸出了这种青白色的手，紧接着是脚，头……

“啊！”眼见一只青白而消瘦的手迅速而有力的抓我，我忍不住惊叫起来。

却只听一声闷响，眼前一道白光，那只手连同手的主人已化为了一团黑烟，发出难闻的腐臭味，却消失了。

白止！

我惊喜的望去，却有些失望。方才那道白光闪现的却不是我所寻找的白止，而是一个白衣翩翩的少年，他个子很小，只及成年人的一半大小，模样也年轻，与战场上那个英姿飒爽的男子没有丝毫的相似之处，除了他的表情同样严肃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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