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脸第一部暴力史 第二部考场春秋第八章

长航职大2年多的波澜起伏生活终于迎来实习期的等待。奇妙的是，一旦你适应简单的重复，日子过得就像复印机，变得飞快。

只实习了7天，曾一便决定放弃五年的长航集团实习三副的合同，诀别三年的驾驶专业，彻底否定了自己初衷，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初衷，能够轻易放弃的就是不算初衷。

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老话很管用，屁股和祥子跟他分在同一条拖煤炭的驳船，每天安然自得。

你若问他，屁股会讲，这没什么不好的，有吃有喝。

小川子也是同样的观点，在船上可以安心的看书看碟，少了些吵扰，回到家里他也不大想出门。

祥子干脆选择报考海员证，据说远洋的水手都可以拿到十几万。

大壮找关系进了长江公主号旅游船实习，这是完全不同的境遇。驳船上下三层，面积呈梯形分布，驾驶间最小，约莫10几平米，船长就住在隔壁，底层是动力舱，除了停泊靠岸，整日都是机舱里轰隆隆的马达声，弥漫着一股汽油味。时刻提醒你身处在一艘运动的机械怪物的肚子里。

船员仓在一楼，只能放一张脚被焊死的铁桌，和固定的高低床，布局跟火车硬卧差不离，厨房是几次于卧室的活动室，下棋看电视都在这里进行，周圈窄窄的过道，再无更多设施，一分钟就把整条船转了一圈，二副和大副总会对实习生吼叫：不要到处跑，不要去船舷边，掉小去就没了。驳船编组的时候遇到大风，浪花比岸边要大许多，在驳船铁体的撞击下时而如喷泉龇出半空，系缆绳的时候真有船员掉进驳船之间的夹缝给冲走。

船上的生活极其枯燥，上一层便是驾驶室，也就是曾一上班的地方，站在船长或者大幅二副旁边听从吩咐打舵，开始还有点新鲜感，城市过后两岸只剩下灰蒙蒙的土岸和稀稀朗朗的杨树林，几个小时如同盯着同一幅画，左旋45度，回15度，右旋25度，如同念经般具有催眠效应，睡眠时间并不少，下班后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依旧昏昏犯困。船上总共七八个人，大多沉默寡言，尤其是小川子这类轮机专业，整日对着活塞运动的马达，语言功能退化。难怪跑船的都酗酒，酒精是对抗时间的最佳武器。完全不似大壮说的在旅游船吃着丰富的套餐，搂着女服务员。

实习下船后，曾一毫不犹豫的去办理了停薪留职，父亲依旧支持他的选择，从曾一交往的朋友中他看到了其他家长看不到的价值，那就是亲和力。尽管有点交友不慎，但很难说这群孩子已经定型，一定会十恶不赦，总好过于抑郁孤独。

这种能力恰恰是曾佑铭的短板。

曾一在各类报纸上剪下来招聘信息，海尔哇哈哈他都投了，起先担心真被派驻外地，一年过去了他才知道担心是多余的，简历如石沉大海，唯有毫不知名的芝麻小公司才给他电话。他无奈的沿街推销轮胎修补剂，防水堵漏剂。

父亲病情恶化，背部溃烂出大窟窿，屋内弥漫腐臭，长期在这种难闻的环境，你会觉得狗皮膏药的味道都堪比香水。母亲和曾一成了护工，行动需搀扶，

曾一悄悄跟姑舅和叔父打电话，那天来了一帮人要拖拽父亲住院，他以死相挟，说自己吃药挺得住。他呼号着抵抗，男人最后的倔强，他强硬了一辈子。

每个人都清楚他真正的原因，糖尿病虽非绝症，但背负不治之症的恶名，近年来并发症逐渐发威，曾佑铭白内障也严重了，视物模糊，接着足部浮肿如一对大萝卜，足底腐烂成几乎穿孔，刚刚愈合，背部又开始得了痈疽，屋里臭气熏天，毛老师全部精力都投入照顾他，每天不厌其烦的换药，搽洗，甚至翻身都需要辅助，母亲小心翼翼的将云南白药粉末填充到差不多五公分深的疮面，外包涂抹膏药，然后学着包扎，第二天全部拆开换药，但最可怕的还是中风，没有任何朕兆，曾一发现父亲的嘴巴歪了，语焉不详，俨然一个老者，完全不似英气勃勃的保安队长，他不愿意最后成为废人苟活，存折上只剩下区区几千元。

曾佑铭说过得了不治之症也别治了，这竟然是父亲送给儿子最后的箴言，

这样熬了五年，曾一也不敢远行，找了一份清闲的销售工作，时间自由，可以偷摸回家照看，父亲毕竟身躯高大，瘦的只剩皮包骨也是矮小的母亲而言扶不住，父亲依旧不情愿喊人求助，哪怕是自己的儿子，有一次他摔倒后，对着扶起他的儿子嚅嗫着说：我想自己走，试试，埃，还是不行啊，不行了啊。

曾一强忍住泪水，斥责他要听话。

起初他还勉强嚅嗫手脚一步步挪下床去厕所，或者喝口水，渐渐站不稳，蹲在狭小的厕所滑到了，卡在洗衣机和下水管之间，怎么也爬不起来，哼哼唧唧的，又无法言语，幸亏曾一机敏，听见响动异样，冲去厕所，这已经不是那个亲昵的检查自己包皮的巨人。

这种事多了，曾一都有点神经过敏，睡梦中会臆想父亲摔倒，

奶奶瞒着二姨他们，从几十里外的武泰闸坐巴士颠簸来，那一幕永远镌刻在曾一的记忆里，近30年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眼角流出了不一般的液体。

他尽力挺住身子，瘫坐在他最喜欢的半包围的竹藤椅，奶奶距离他半米，或许习惯了听他的高谈阔论，佝偻着身子，父亲断断续续的说着安慰奶奶的话，说自己挺得住。

又说曾一现在能够让他安心了，可以放心去了，奶奶制止他，别说胡话，父亲中风后很难清晰的吐词去表达复杂的意思，不得不用点头和摇头辅助情绪。

但曾一很清楚，家里真的没钱了，装空调的计划也是一拖再拖，直到上次亲戚们凑了一千多塞给曾一，才去定了一个，彼此高温已经接近39度。

依稀听到父亲含糊不清的说了几个字，他真的尽力了，顾不了小家和大家了，他累了，看到我没有变成二棉方家那些人，他很欣慰，但他却垂头抽搐起来，奶奶禁不住起身抱住父亲的头，这个久违了几十年的动作，一个顶天立地的铁汉，

奶奶走的时候塞给曾一点钱，曾一死活不要，奶奶说这本就是你父亲的，父亲每月都按时给生活费，虽然他只是七个子女中混得不算好的一个。

父亲的境况越来越差，虽然溃烂的部位愈合了，但中风似乎加重了，他仅仅靠消渴丸控制血糖，话语变得更困难，吃的更少了。

在一个热浪袭人的下午，曾一给父亲喂食稀饭，父亲噎住了，开始打嗝，怎么也停不下了，不论是直起身还是躺卧，曾一赶紧打120救护，父亲目光呆滞，出气多于吸气，曾一不敢让父亲躺平，坐在床上抱着他，靠着自己的肩膀，就像孩提时代父亲抱着自己，

等120人员赶到，父亲已经气若游丝，表面上如鱼嘴大口大口的喘气，实则是呼吸衰竭，救护人员给父亲在床榻上做心肺复苏，整整十分钟过去了，父亲已经没有任何呼吸反应，曾一跪在地上祈求再多试试，医护人员不得不又尝试了几遍，但无济于事，父亲眼神已经灰蒙蒙，去了另一个世界，在阴阳的交界，不会感受到任何恐惧，曾一继续抱起父亲的上半身，不肯松手，医护人员对不知所措的母亲说尽早把人拖走，这种高温天气尸体会很快腐臭。

曾一满脑子却是喂食导致父亲哽噎的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