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怀王手下有位“幸臣”名叫靳尚,最善于见风使舵、溜须拍马。
这种人一般在古今中外都吃得开,当然也就能成为怀王身边言听计从的心腹亲信。
张仪到楚后,先去拜访他,喝着茶时,又送上一份“厚礼”“请多关照”。
靳尚百分之九十九的家产都是因“请多关照”而积累增值,当然要做成这笔生意,点头、微笑、心照不宣,第二天便把他介绍给楚怀王。
虽没见过面,却也闻其名,尽管在函谷关下有点儿过节,但“大人大量”总不能让人在你家中拜访时受到报复。
而且,虽然秦国已经免去官职,终已是名人了,也不可轻视。所以一见面怀王便哈哈大笑:
“张丞相吗?不在咸阳运筹帷幄而荣临鄙邦,有何以教寡人?”
张仪一笑:“闲散之人,游山玩水而已,到楚只想了却两件心愿。”
“什么心愿?”
“大王乃前无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旷世圣明,所以想请王为臣洗白当年‘盗璧之冤’,然后凭吊一位古人。”
因“盗璧之冤”张仪受尽凌辱,几乎被打死,对昭阳和楚国都怀着铭心刻骨的仇恨,以前没机会,今日故地重游,他不能不翻旧账!
怀王略似惊讶:“盗璧之案?寡人年少,所闻甚少,然以先生之德,安能为财所动?绝对是冤枉,无须辩白也明于世。”
张仪摇摇头:“在大王这种明白人面前无须辩,但在世俗社会里,人不论贫贱富贵,都必须把是非曲直分辨清楚。
张仪做了秦相,就是德高望重、绝非盗璧之人;而屈为昭阳食客时,就要首先怀疑我,贵国是以地位之高低来衡定人品?
当年贫贱,不许臣辩白;今贵为秦相,还不能与昭阳一论曲直吗?”
人家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明白人,怀王也只得顺势当一回“青天大老爷”,叹口气:“好,那您就说说经过。”
张仪边说边比划:“参加宴会的有四十多人,臣因贫贱居于末位。
当大鱼跃出时,宝璧才传阅四、五人,离臣尚远,而且臣靠亭栏最近,闻呼声即转身观看,这时昭阳也正扑到臣的身边。
他完全知道臣所处的位置与宝璧相隔甚远,根本没有盗窃的机会,所以,诬臣者,只因失璧而难追,故鞭贫贱者以泄其愤耳!”
怀王点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只可惜时过境迁,不能重做验证。”
张仪撇着嘴:“断案只凭证据,昭阳如拿得出证据,不论臣曾有什么职位,都敢认罪!”
别说怀王现在,就是昭阳当时百般拷问、搜遍全身也没找到一点儿证据。
怀王只得叹气:
“先生之言,条理分明,就是不身临其境,寡人也听得明白,是昭阳误听门下的诬赖才让您蒙受不白之冤,可惜昭阳已经故去,去了,万事皆了,就由寡人代他赔罪吧。”
张仪兀自泪流不止:
“皇天后土,上下明鉴。张仪绝非欺昭阳已死才跑到楚国来翻案!臣当时虽贫贱,然堂堂大丈夫也!不愁日后无富贵,岂能忍耻为盗贼?”
连怀王都奇怪:以张仪的身份,大老远跑到楚国来,就是为了这点儿个人恩怨,想洗刷几十年前的清白而喋喋不休吗?
却怎知张仪是要以此来冲淡自己入楚的政治目的。
怀王见张仪动了真情,不愿在这件事情上继续纠缠,就把话岔开:“您还要凭吊谁呢?”
张仪的脸上,忽换上一丝笑容:
“当年伍子胥率吴军攻入郢都报仇,淫遍楚宫女,鞭打平王尸。
楚国之危,已如累卵,有一位申包胥七日七夜,泪尽继血,做秦庭之哭,秦君受到感动做《无衣》之歌来表扬他,发兵击吴,终复楚之社稷。
楚昭王因此立誓:世世代代,北面事秦。对这位大贤人,臣钦佩之至,所以要到楚国来凭吊他。”
在楚国的历史上,虽还记录着申包胥的这段功劳,但事过百余年后,还往哪儿找申包胥的踪迹?只怕连埋葬他的那一堆黄土,也都被风雨消蚀尽了。
但怀王却不能对古代文物、功臣遗迹保护不力,连连点头:
“那是,那是!对他的复国之功,楚国人民千秋万代也不会忘记,不过您要去焚纸烧香,还得容我们准备。”
张仪更加笑容可掬:
“臣以为对前人的悼念,不必拘泥于形式,而更应注重实际。
‘秦庭之哭’的结果,是秦、楚一家,抗强吴而霸天下,为什么今天秦、楚就不能弃仇怨而建新好呢?
缅怀申包胥,不就应继承先辈的遗愿吗?”
怀王叹道:“寡人岂不愿与秦结好?只因秦征战四邻,如虎狼之吞并,让人不敢与秦亲近啊!”
张仪道:“秦王所以四面树敌,也是形式所迫。
当今各国,惟楚、齐、秦为最强,而楚、齐交通于中原,欲令秦被闭塞在关西,贱视为戎狄,不得参与中华。
试问放在您身上,能忍受吗?秦之所以出函谷关角逐中原,不过为争一席之地而已。
当今的形势是:秦与齐合,则齐之势强;秦与楚合,则楚之势强。
但秦王倾向于楚而讨厌齐,张仪来吊申包胥,其实是秦王要同楚恢复友好关系。”
怀王还不傻:“齐、楚都与秦为敌,秦王如何独爱寡人?”
张仪笑笑:
“俗话说,宁跟明白人打一架,不与浑人说句话。
齐王哪能同您并论?您聪明仁厚、慷慨仗义、目光深远,是个办大事的人;
齐王愚鲁猥琐、扭捏小气、又狂妄自大,贪利无义,不足与共事,秦王所以弃之。”
从正反两面,一褒一贬,张仪给怀王戴了一大摞高帽子,虽然沉点儿可挺舒服。
张仪见他面现笑容这才切入正题:
“最可气的是,燕人我婿也,联姻不到一个月,齐就发兵攻下燕十城,诚心往秦王眼里揉沙子,所以秦王恨之入骨。
大王如断齐向秦,秦愿归还昔年商鞅所夺的商於之地六百里,并以少公主为王妃。”
楚怀王终于大喜:“秦王果有结好的诚意,寡人可以考虑。”
靳尚忙敲边鼓:“张丞相是仁厚长者,德高望重,所说的话不会有错。”
但陈轸却有不同看法:
“秦乃虎狼之国,素无信义,张仪更是反复小人,专务诈骗,大王不可轻信他!常言说不见兔子不撒鹰,让他们先把商於之地归还后,再决定如何对齐。”
三闾大夫屈原也认为:
“秦愿还侵地、结婚姻是好事,却不一定必须与齐绝交。楚、齐、秦三国友好相处,岂不更有利世界和平?”
靳尚却一声冷笑:
“秦下这么大的本钱结交楚国,就是为了孤立齐国,而不是想促进世界和平!
秦王一言九鼎,如果我们先要地,明显是不尊重,惹怒秦王,不但不能得地、联姻,还可能引发战争。大王,您可要拿准主意!”
怀王还是相信靳尚:
“堂堂秦王如果食言,何以面对天下?张仪在楚跟我处的也不错,感情深厚,想来也不会骗我。
不费一兵一卒而收地六百里,咱们不能错过这个大好机会!”
于是诏令北关守将,不许齐使入楚,赠张仪黄金百镒、高车十辆,派逢丑侯随他入咸阳。
一路上张仪与逢丑侯称兄道弟,饮酒谈心,非常亲密。
来到咸阳,却不慎酒醉坠车,摔伤了腿,只得先把逢丑侯送到驿馆,自己回去治伤,逢丑侯乐得一个额外休假,并没在意。
大概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吧,逢丑侯既见不到张仪也见不到秦王,住了三个多月依然两手空空。
他急,楚王更急,天天派人催问,他只得以楚国使者的名义询问秦王何时交付商於之地。
秦王的答复是:“此事既由张仪决定,保证兑现,但必须等他伤好后向我当面说清,而且楚王必须与齐彻底绝交,以免秦被楚欺。”
怀王接到报告明白了:
“张仪是装病,无非是逼我彻底断齐。”早晚得走这一步,立即派人到临淄找个理由把齐愍王臭骂一顿。
齐愍王也不是善茬,勃然大怒,当即宣布断交,还派人与秦联络共同击楚。
这时,张仪才到驿馆来看望逢丑侯,故做惊讶:“贤弟还没回国?”
逢丑侯好生不快:“你还问我?秦王说要你伤后当面说清,才能办理交地手续。”
张仪以手击掌:“误事!真误事!我在养伤时就已把手续办完,还以为早就给你了,区区六里地,还有这么麻烦?”
“什么?区区六里?”这回轮到逢丑侯吃惊了:“您还没退烧吧?当初答应给楚的不是商於之地六百里吗?”
张仪比他更吃惊:
“六百里?楚王听错了吧?我有什么权力把秦国的六百里领土送人?
我应许给楚王的,只是在商於的六里属于自己的封地,就是自己的封地送人还得秦王批呢!”
怀王这才知道上当了。
但由于自己无理取闹,已使齐对楚恨之入骨。
对自己的“无理”又不好解释,恢复“友好”已不可能,恼怒之下派屈匄为将军、逢丑侯为副将,率十万大军去拼命出这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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