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恶义志录 围城

或许三月的江南，最是旖旎，小桥、流水、人家，更是值得文人骚客挥毫泼墨，动辄写下流传市坊间诗词歌赋；或许三月的江南，春寒将尽，杨柳青青，引得豆蔻少女情愫暗生；又或许……

相较于江南的烟花三月，塞北的三月陷入一片冰寒之中，只是寒冷的不是天气，而是民心。

胡人南下，并非为了牧马，而是为了杀人。

这一年，是新帝登基的第二年，这一年的冬天也要比以往要漫长的多。

天灾过后，人祸横生。北方冬季漫长，而草场一片枯黄，仅有的几条河流，河面依旧被厚厚的冰层覆盖,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部落之间纷争不断，水源与草场，就成了战争的理由。

当江南的文林士子依旧高谈阔论着“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抱怨”的时候，北方边关第一座戍守城池--白玉城已是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况了。

夕阳薄暮，渐渐隐入云层，淡淡余晖映在城墙之上，像是闪着金色的光。城墙之上戍守将士披坚执锐，四处巡查，哪怕城外虎视眈眈，依旧没有半分胆怯之意。

生死功名，置之度外。或许连远方家乡的家人老小也一并压在心底里了吧。有的人将之前家乡寄来的书信，贴在胸前，贴在心口里，贴在这一国边疆之地。

城外冷寂而肃杀，似乎藏有兵戈相击之意，而城中也是也是冷寂非常，酒肆、茶楼、邸店甚至于秦楼楚馆，无一不是闭门歇业。白玉关，曾以盛产美玉而得名，之后又作为中原与草原的交接之地，多有往来贸易。不过，战事已起，什么也都顾不上了，也曾有人千里迢迢，押着货物而来，却被困在这城中。

学堂里，空空荡荡，老人让孩子们提前回家去了，一辈子的之乎者也哪里比得上与家人团聚来的重要。

一边叹息，一边弯腰拾起散落的竹简，上面还沾有不知是哪个孩子睡觉时流的口水。轻轻擦拭后，整齐的摆放在书箧里。

年少不知愁，老来白发生。

“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你跑来这里，只是陪我这不中用的老家伙一起等死罢了。”老人背对着立在门口不敢前行半步的少年，语气是从来未有过的平静，可老人说话越是平静，少年越是浑身颤抖不止。

他害怕，不是怕先生责罚，而是怕先生失望。

可即便是失望，也不曾让他这前来的一路上，心思动摇过半分。

“五尺之地，能容一人之身，天下之大，万丈亦不足以量。于天下立身，天下不可盈其志，于先生左右侍，半尺足可心安。”少年躬身行礼，从前那个有些沉默寡言练拳少年，神华内敛，无论学问还是拳意都有了不小的改变。

少年便是那曾南下游学之人，如今已是及冠的年龄了。而老人愈加年迈力衰，曾路过这白玉关，想歇一歇腿脚，却没曾想一歇便是两年，再也无法继续北行了。

五十知天命，而今知人命。白玉关，便是老人自知死期将至，选的一处长眠地。他也曾年少时于朝廷之上，妙语连珠笑讽沙场武夫，尽是粗鄙不堪之辈，如今却想舍去腹中二两墨汁，去换那战死沙场的一份豪情。

朝廷不会派兵驰援，因为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人，想用这一颗白玉棋子，去换他的一世太平。中原之主易位，纵然先皇临死之前，将一切都已处理好了，就好像将那个不顺心老头子一路向北贬谪一样。只不过，人力终有穷尽时，该出现的纷乱怎么都会出现。

“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我可没教过你这些。早知道太学院里养着一圈油腔滑调的，何必费那心机将你举荐了去。到底是我，人越老，眼瞎心里糊涂呢，还是你将我教予你的忘了个干干净净呢。”老人尽管言语不善，却笑得很开心，自己的这个弟子，还是依旧没变。

刚直不阿，是为君子，迎难而上，谓之侠义。

这两点，从他决定收少年为徒时，便很注重这两点。纵使天机难测，人心难猜，可是有些时候却不能这样去想，不然天底下没有可信任的人了。老人心绪起伏，不由得咳嗽两声，这下让身后少年更是愧疚。

“先生，我带您离开这里，皇帝不会派人来的，过了今日，这里怕就是要改旗易帜了。再留在这里，恐有就会有性命之危。”

孙骞从身后拿出一坛先生最喜欢喝的桂花酿，双手捧着，却也不言语。

“好香，是家乡那边的桂花酿吧，还是陈姑娘亲自酿的？好久不曾尝到了，也不知如今陈姑娘怎么样了。”老人耸了耸鼻尖，很是陶醉于这种味道。

“在我来之前，小陈姑娘亲手将它交给我，还有一些话要我告诉先生。”少年看着身前身体微微颤动的先生，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先生心里有些苦涩，越是回想起一些事，心里的愧疚越是浓烈。

原来，陈姑娘已经不在了啊。

老人佝偻的身子，一步一步登上城楼，戍卫两侧的将士虽目不转睛，但眼神里无不充满敬佩与自豪，先前的绝望与失落一扫而空，仿佛老人站在身前，便是天地间身板最结实的脊梁。心里也会想句可诛九族的话，那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帝小儿，不过如此，虽然这话万万不可说出口，可耐不住自己去想。

两年前，城中尚无一位先生，而老人远游于此，还能吃的下苦，决心留下，开办私塾，有教无类。亦曾在胡人围城之前，劝告乡里离开此地，也是这位老人，在围城之后，冒死直闯都尉府。下面的士兵其实不知道老人也曾为官，只觉得那份胆气，不输沙场武将。

后来，守城都尉郭袁飞，亲自去私塾向老人请教，让人惊讶的是，征战沙场多年，无论是练兵亦或是谋略都不输中原那些将军的郭袁飞，每次从私塾中出来，对于守城与出站排兵布阵，愈发老辣狡猾。而围城的那些胡人，就要多吃苦头。

少年侍立在老人身后，呼吸平缓而均匀，一身拳意内敛。青色布衣下，少年的身形甚至显得有些瘦削，似乎一股风就能将他吹落城头。

在老人登上城楼，尚未远眺之时，一只利箭迎着老人的头颅呼啸而来，这是谁都未曾料想到的，只不过，利箭未到城头，便已被人一拳原路打回。

远处，一人半跪在地上，手中弓弩垂落，两眼无神，脸色惊恐，一只利箭穿透头颅，箭尖从脑门前露出，显然，是被城头少年一拳打回来，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

孙骞站在城楼上，没有因为心中的愤怒，跳下城头大打出手，逞匹夫之勇，会让先生失望。或许，在入夜之后，在敌营更加戒备之后，再出手更加解气吧。

先生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眺望向远方，许久之后，叹了口气。

少年在此之后，更加忧愁，有事弟子服其劳，可是如今连先生为何烦心，一点也猜不透。

或许也不是太过模糊，可能是这座关系到一国战事的白玉城，也可能与老皇帝做的一个荒唐梦有关，以及种种事情，压得自己的先生身形一弯再弯，逼得先生一退再退，直到退无可退。

少年拳头再硬，也硬不过先生胸中的那口浩然气。

老头子的脾气向来很倔，事实如此，不然也不会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教书了。天下、江湖、黎民，纵横围成一副棋盘，自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一颗棋子。

自家先生最擅下棋，却总是输多赢少，年轻时，天下少有人能与先生比肩，中年时，下棋胜负总是五五之间，到了如今，索性弃了，再不曾见过先生与人手谈。

白玉城作为抵御北方草原的一座关隘，自然不会仅仅像它的名字一样易碎，兵多将广，丝毫不惧北方虎狼之师，只是即便如此，也只会是一座围城，就如同一潭死水，只能龟缩的原地，丝毫错漏，便是城毁人亡。

朝廷迟迟不肯调兵，又无粮草供给，哪怕城外只围不攻，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死去的老庞，从稚童时候起，便跟随自家先生，一路走来，坎坷崎岖，两人即使主仆亦是伙伴。老庞少有朋友，大多是当年管理偌大的胡府时认识一些酒肉朋友。

那个一生没有娶妻生子的憨厚老仆，跟着先生走了一生，觉得天下最值得骄傲的事，便是先生夸他字写得颇有大家风范。

字写得不错的老庞，在为先生买酒的路上，被人活活打死的在街头。他看到一位姑娘，当街被人调戏，他觉得江湖便是行侠仗义。他依旧觉得，遇不平之事，得有人去平，死则死矣，在所不惜。

却没有那位姑娘对他这个老人，说过半分感激。

自此，

先生，再没有喝过酒。

少年，便开始学了拳。

时间长了，人心化作围城，走不进，离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