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狐 新启篇四

（十）

妖妃锁在地牢里，朝臣皆上奏斩妖平定东朝祸乱。

仅一日，承治皇帝青须满面，发间多了几丝雪白，目光没有了光彩，只剩空洞的黑色。

承治皇帝独坐在空旷的朝堂之上，奏折散落在地，他将所有的奏折看了一遍又一遍。

“皇上，霍大人来了。”太监领着人从殿后进来。

“所有人都逼我杀了她，为什么你让我放了她？”

承治低沉的话语在大殿内回荡，失去力气般地询问霍捷。

霍捷没有想到承治读了自己呈上的奏折，这最后一试，终于是生效了。

“因为陛下很爱胭贵妃。”

承治没有回应他。毋庸置疑，他爱她，哪怕知道她做了那些事，他仍旧爱她。

可那爱，就像粗盐洒在他腐烂的伤口之上，只让他更加痛苦。

“有些事，臣不想隐瞒陛下。”

霍捷将灵狐和通灵之事都道了出来，还有轩辕士和四王爷的阴谋，他也毫无隐瞒。

霍捷自从离开九巍山进入朝堂，从来没有一刻感觉到像如今这般自由，如这般是他自己。

他厌恶极了朝堂的一切，利欲横流，人心虚伪，所有人都带上面皮行走，为了金银为了名望。

起初他和其他的百姓一样，由衷认为轩辕士是正义之人，直到进入丞相府，待在轩辕士身边后看到了他做得那些丑陋之事，他才发现自己有多愚昧多幼稚。

轩辕士和普通的贪官污吏不同，那些人只求足以他们人生享福的钱财名利，而轩辕士却对皇位虎视眈眈，他对整个东朝觊觎已久。

承治皇帝后宫三千佳丽妃子中，半数皆是轩辕士安排进宫的。

轩辕士数十年的苦心经营，外甥女陈美人好不容易诞下龙嗣，不过三年，他便可以扶祝术上位，在终老之际总算能做一个有实无名的皇帝。

可胭贵妃的出现打乱了一切。

轩辕士几经调查，知晓胭贵妃原来是四王爷安排的人。难怪他书信拉拢祝栎，祝栎总是不以为意，原来是他早有安排。

但当祝栎主动找轩辕士帮忙的时候，轩辕在心中盘算许久，他实在料不到对方是敌是友。

直到后来祝栎将所有计划与他坦白，他才放下防备与其合作。

只是他的防备没有防住女婿的窥探，霍捷早将一切了如指掌。

“他们人人都要这皇位，我让与他们便是，这偌大的天下，他们一句话，拿去便是！何必让朕受尽肝肠寸断之苦！”

承治皇帝像孩子一样哭诉着，这十年来的帝王生涯，他的快乐从没有一刻是皇帝的身份带给他的。

承治爱他的母亲，他却知道母亲为了让他登上皇位害死多少兄弟和妃子的性命；在胭脂之前他也爱过一个女人，可那个女人爱的不是他祝劼，她爱冰冷冷的皇位爱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儡皇帝，反倒让他追求的爱，变成了虚无缥缈的一切；承治爱胭脂，爱她虽然平静却无比深邃的秋波，爱她无言却无微不至的关怀，爱她从不攀比较量宫心计较的本性，直到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她也不过是替另一个男人来骗取他的皇位。

承治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人们要争抢这样痛苦不堪的人生，而放任真正的快乐不理。

霍捷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只来替宋艾香求情，他那被宋艾香嫌弃地没来由的傻气又促使他对面前这个可怜的人产生了怜悯。

“皇上，臣有一个主意。”

（十一）

承治皇帝将四王爷召进宫内。

两兄弟许久未这样面对面相视谈心，也或许从未有过。

十年前，祝劼在御园推了祝栎的那一下，他仍记得。祝劼一直想要和弟弟道歉。可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情让他明白，再多的道歉也无法消解他母亲轩辕氏所犯下的罪过。

“一转眼，我们都长大了。我还记得，小时候你什么都比我做得好。读书被先生夸，射箭被师傅夸，画画吹箫弹琴写字，没有一样是落于人后的。”

祝劼说起从前的事，是由衷地怀念着的。

可在祝栎眼里却充满了狡诈与虚伪。他从来无法轻视眼前的人，即使他总是一副宽厚恳实的模样。

祝栎心里有太多仇恨和执念蒙住了他的双眼，即使他知道这一切，他也不愿意改变。

在他亲眼看见母亲被从井底打捞出来的尸体时，他早就把先生教得那些所谓仁义道德抛之脑后。

自从他与微妃相认，他就拼了命让万事做到最好，只为了让父皇看见他，信任他。可最后，皇位还是交到了长子祝劼手中，交到了他那个不学无术的哥哥手里。

祝栎的世界早就一团混乱，他看不清正确错误，善良险恶。唯一能在他心里毫不动摇扎根的信念，是软玉教给他的——无论何人欺侮你，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祝劼喝着茶，仍旧是云淡风轻地模样。但他心中的焦愁却难以掩藏。

“我知道我们亏欠你许多，你要什么，我皆应允你。”

祝栎毫无掩饰地露出嘲讽的笑容。亏欠？事到如今说要偿还？可你竟然开口，我又何必虚伪？

“我要皇位。”

“好，我给你。”

祝栎没有想到祝劼会如此洒脱。

“只有一个要求，放过胭脂。”

那一瞬间，祝栎心中闪过一丝犹疑。他原本也不想胭脂死，可当祝劼为了她愿意牺牲皇位时，他心中却升起没来由的怒火。

直到很久以后，祝栎才明白，那是他对胭脂的占有欲被另一个人侵犯而产生的怒火。

“你若要偿还，便休要和我提条件。否则，这皇位我自己也可以夺到手！”

祝劼知道，祝栎不会杀胭脂的，所以即使对方没有应允他给出的条件，他也在心下安定了。

祝劼想要救胭脂，并不是因为他仍爱她，也并非是他已不爱她。他只是明白了，她和他一样，不过是别人在棋局里布下的棋子。这只不过是两颗终将被抛弃的棋子之间的惺惺相惜。

承治五年秋末，承治皇帝退位，宣和皇帝登位。

宣和登位后对外宣称是承治皇帝被狐妖摄取心魂无力治理国家，身为承治皇帝的兄弟，东朝的四王爷，登位顺理成章。

朝中众臣议论纷纷，但都因轩辕士的认可而顺从新皇，他们深知自己的把柄在轩辕士手中。

胭脂被从地牢里带出来的那天，以为自己要被压去刑场。狐狸一直跟在她身后，却一什么也不说。

最后，胭脂被带到了冷宫一处积了灰尘的偏殿。押送她的侍卫纷纷离开，狐狸才开口将东朝宫易主的事道来。

“他何必为我如此？他难道不恨我吗？”

胭脂觉得心像被丢进捣药罐里被木捶狠狠地敲打着。与其被救，不如被承治亲手下令斩杀。她欠了他那么多，就算让她堕入九层地狱也无法救赎。

狐狸还告诉胭脂，祝劼待在鸳鸯宫的正殿不肯离开。宫中人人皆道他得了失心疯，他抱着胭脂的红舞裙不停念着她的名字。于是新皇干脆将其看押在鸳鸯宫内。

“狐狸，带我去见他吧。”

胭脂刚道出口，却又后悔了。

她怕见他。

偏殿很暗，推开窗灰尘飞起，窗外的小院荒芜破旧。胭脂又在窗前坐下，呆呆地不知望向何处。

狐狸跳到她腿上，无言。

（十二）

祝栎对外称已除死妖妃，将一只狐狸的尸首挂在城门上三天三夜。

第四日，那尸首却失窃了。不过已无人在意。妖妃已死，或许只是哪个憎恶它的人想泄愤。

胭脂在偏殿里住了三日，每日都有宫人来给她送食物。但宫人们都只走到放在院子门口，朝里头唤一声，“膳食来了。”放下食盒转身就跑了。好像真的有狐妖会随时出来吃人似的。

狐狸日日从鸳鸯宫带祝劼的消息回来给胭脂，她仍旧悲伤，但只要知道祝劼还活着，她就松了一口气。

“秋深了，他穿得还暖吗？他吃食爱挑剔，有按时进膳吗？宫女太监们应该不会欺侮他吧？”

胭脂每天都会问狐狸这些话，好像知道他过得好些，她就少受些折磨。

狐狸总是鄙夷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若早知如此，谁又甘愿当初那般？”

“你爱上了他？”

狐狸问。

胭脂没有想到狐狸会这样问她，她沉思了许久，慢慢摇头，“我亏欠他太多了。”

“那你终究是对不起他。”

这一日午时，狐狸回来的十分焦急。

“陛下要暗中刺杀祝劼。”

狐狸路过玄殿时，听见了祝栎对侍卫的吩咐。祝栎打算让侍卫假扮成刺客刺杀祝劼。

胭脂早知道祝栎不会甘愿放过祝劼，他的母亲是被太后害死的，身为太后唯一的孩子，祝劼是他不可避免报复的对象。更何况，只要祝劼活着一天，对他的皇位就有一天的威胁。

胭脂又是坐在窗前往远处看，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她不过是在望一坐雪山，一坐飘满冤魂的空山。

“我要带他离开这里。”

胭脂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她已经好久没有自己的主见了。从前祝栎要她进宫，要她杀害太后，要她对祝劼假情假意，要她做一切，她都照做。

胭脂几乎要忘记她自己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可哭可笑可喜可悲的一个人。

狐狸难得没有讽刺她，乖顺地蹲在她身边，陪她一起忏悔过往。

第二日，霍捷来到了冷宫的偏殿，是狐狸带他来的。

那时霍捷让祝劼以留胭脂之命为条件让出皇位，可谁知祝栎登位第二天就宣称斩杀了胭贵妃。

他看着挂在城墙上的狐狸尸体觉得好笑，东朝之众竟愚昧至此，人人对着那尸身咒骂不止，好像就此也为解决祸害出了一份力。

霍捷知道宋艾香没有死。果然灵狐在不久后出现在他的屋邸。

霍捷随着灵狐来到胭脂住得偏殿，看见她完好地坐在窗前，狐尾也消失了。

“艾香，你果真没有死。”

胭脂正出神，突然听见有人唤那个已经离开她久远的名字，心中充满了悲哀。

原来是霍捷来了。他为何会来?

灵狐跳到胭脂脚边，“你要救祝劼，如今只有他能帮你。”

霍捷看着宋艾香和狐狸说话，就像小时候那样。他从前总是不明白为什么宋艾香能抱着狐狸说上一天的话。

如今他还是听不懂狐狸的语言，但他知道狐狸要他来做什么。它是通过梦境和他交流的。

灵狐去往丞相府的那一夜，霍捷梦见一场大雪，九巍山的大雪，灵狐就这样从雪山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活泼的女孩，他只看见了她粉色的棉披肩，他知道那是宋艾香，是小时候总不愿意搭理他的那个骄傲的女孩。

但宋艾香没有走到她面前就消失了，灵狐和他说了很多很多话，宋艾香这些年痛苦与折磨的经历，他都知晓了。

就算灵狐不来找他，他早也盘算起了救她离宫的计划。还有祝劼，他也要将他带走。

计划在重阳那天，宣和皇帝在宫中大摆筵席，由丞相府安排宫廷的歌舞，霍捷受了岳父之托参与安排，他便可趁此时机安排他们趁乱逃离。

重阳日，又是重阳日。从五年前起，胭贵妃便没有过重阳日了。以前承治皇帝摆的筵席，她总是称病推托。她总觉得这个日子充满了不详。

“离重阳日还有一个月，我怕这几日祝栎便要下手对方祝劼了。”

胭脂担忧道，霍捷皱起了眉头。

“这几日，我便在鸳鸯宫替你护着他。”

灵狐在地上转悠着说道。

胭脂感激地摸了摸它的狐耳，露出了浅淡地笑容。

“好，重阳日戌时，我进宫来带你们离开。”

霍捷离开后，灵狐也通过宫殿的瓦顶跳去了鸳鸯宫。

胭脂一个人坐在屋里，红烛灯映照着空寂的房间，她才恍然发现，自己心中的孤寂感正慢慢退散。

如果她真的和祝劼离开了东朝宫，他们该去哪？

回九巍山吗？

不，那里已经回不去了。

去景吾吧，父亲曾告诉过她，九巍山村的人们是从景吾逃亡至此的。

景吾在东朝的正西方，那里没有山，那里的大漠孤寂苍凉却豪迈洒脱，那里的夕阳毫不遮掩地从西边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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