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锋 第三章 马老太

抓蝎子的黑石山位于白沙镇东头，常年杂草丛生，没有什么树木，哪怕是一人高的小树苗也很少见。黑色与黄色石块遍布整个山头。夏天的时候，赤脚站在太阳底下，都能给烫起水泡。偏偏山阴面潮湿阴凉，蝎虫滋生。

此时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忙了一上午的两个小小少年坐在山阴的一块大石块上，一边清点收获，一边吃着干粮。

大石块旁有个约莫三尺大小泉眼，咕嘟咕嘟的往外冒水。山泉水好像是从黑石头山内部流出，在炎热难耐的夏季，凉爽甘甜。

“小牧，你娘烙饼的手艺真好，今年割麦子的时候，我去你家田里帮忙，不要报酬，就让你娘教我怎么烙饼就行”，黝黑少年的咬了一口外焦里嫩的发面酥饼，又咕咚一声，灌了一口山泉水，“啊”的发出一声满足无比长叹，仿佛一张酥饼，一口泉水，是世间最美的佳肴。

“二哥，你有没有发现，这泉水喝起来，比以前甜了一些”，个头小一些的少年，随手抹了一把鼻涕，咕咚咕咚的喝着山泉水。

白沙镇这边的风俗很奇怪，年过九岁才会找镇上秀才取正式的名讳，小时候都随意起个小名，怎么顺口怎么来。找秀才起名多少需要一些银子，丁老二因为父亲失踪的原因，十二岁了也没个正式名讳。其实取名需要的钱不多，只是丁老二不在意这个，他的母亲也不操心名字的事，就一直被丁老二丁老二的叫着。

鼻涕虫牛牧的父母都是本分勤快的庄家人，刚过九岁就给他求了个名字，单名一个“牧”字，其实当年先生给取名时后面还有一个字，“天”。但是“牧天”两个字说是太“大”，孩子将来镇不住就要遭罪，就让先生再取，最终把“天”字给去掉，成了牛牧。他的父母还挺高兴，牧天？养头牛就行了，还想啥呢。

听牛牧说泉水变甜了，丁老二晃了晃手里的盛水的葫芦，又喝了一口认真的尝了尝。

“好像是的，这水喝起来是比以前甜了点。”

轻轻放下葫芦，丁老二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是的尘土，望向不远处的山沟。

“小牧，待会我要去黑子沟，试试能不能抓几只大蝎子，你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

一听到黑子沟，名叫牛牧的少年明显一愣，低头呜呜囔囔想了一会，细细的发出了一个，”嗯“字。

黑子沟是黑石山山阴处的一个小沟，里面蝎虫众多，要过去的路比较难走，有一次牛牧非要缠着丁老二过去看看，结果在一处比较陡峭的石头上，吓的腿脚发软，哇哇大哭，最后还是丁老二把他背了回去。从此以后对黑子沟就有了阴影，再也不敢往那边去。

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正要跳下石块的丁老二无意间看到远处，一个身影挥着衣服正在朝这边跑来，嘴里还喊着什么。

走的近了，才发现那人是郑洛，与牛牧年龄相当，也是白沙镇上的人。只是与丁老二和牛牧这种泥腿子庄稼户不同，郑家在白沙镇是顶顶大户人家，据说多少年前也曾富甲一方。不过郑洛的身份不怎么光彩，并不是正房嫡出，而是郑老太爷的三儿子与一丫环所生，巧的是，郑洛的父亲也是个庶出，庶出的庶出...

郑洛在家中并无多少重视，娘亲生下他不久后就死了，郑洛对自己的娘亲没什么印象，家中也很少有人提起。

小镇的大户毕竟也是大户，深宅大院勾心斗角的龌龊事让郑洛并不好过。再加上他的父亲无能怯懦，家中事物更多的是被大伯二伯把持，吃穿虽然不缺，但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银子基本见不着。

不过郑洛生的眉清目秀，英俊挺拔，真真一副好皮囊。虽然与牛牧同龄，但是个头要高出不少。一般小镇上大户家的少爷，到了这个年纪都送去学堂读书了，很少与丁老二牛牧这帮野孩子在一起厮混。偏偏这位郑家少爷与众不同，就喜欢打鸟抓鱼这种野孩子的玩意。或许是因为性子使然，或许只是不想与家中正牌少爷们待在一起。

郑洛跑到两人跟前，气喘吁吁的夺过丁老二手里的葫芦，毫不在意咕咚咕咚的就灌了起来。

“行啊，你俩没义气的东西，抓蝎子这么好玩的事也不叫上我，偷偷摸摸就上山了，抓了多少了，来来来快让我看看。咦，这水...真解渴。”

郑洛说着，一口气喝光了葫芦里的水。兴奋的翻看着丁老二的竹篓，至于牛牧的那个篓子，瞧也没有瞧一眼，他知道牛牧的本事，估计那背篓中啊，不会超过三只蝎子。

丁老二看着翻找竹篓的郑洛，顿时有些头疼。

“郑妞，你别在这里捣乱，二哥抓蝎子是要换钱，不然小芳就要被卖到城里了。”牛牧在旁边，看着乱翻一通的郑洛，气呼呼的喊着，他与郑洛整天斗嘴，其实根本斗不过，又不服输。郑妞是他给郑洛的外号，以此来嘲笑这个长的比女孩还好看的郑家少爷，颇为得意。

“去去去，大人办事小孩子别乱掺和，我是特意过来监督你们有没有好好干活的，还有催债，我说丁老二，我的剑这都大半年了，怎么还不见动静！你是不是想赖账！”

实际上，鼻涕虫牛牧比郑洛还要大三天，但是无论个头还是心智都与郑洛差了很多，几句话就被郑洛逗的气愤不已。

两枚碎银子被仍在丁老二身前，郑洛翻弄着丁老二竹篓中的蝎子，头也没有抬，语气欠揍。

“丁老二，这二两银子，暂时先借给你，三年内你要是还不了，嘿，小芳正好六岁，可以去给我当洗脚丫环了。这钱你可别不要，你要是不要，就仍在这里，还当你欠我的。”

丁老二眼力极好，那地上的银子显然不止二两，郑洛这么说是为了让他安心接受。

俯身捡起地上的银子，丁老二认真的看着郑洛，正要道谢。

“去去去，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赶紧把剑给我做好了，这次的大恩大德你记在心里别忘了就行”。

丁老二虽是穷苦出身，道理却很清楚，郑洛只是郑家庶出的少爷，虽然吃穿用度都不用发愁，但是一下子拿出三两多银子的现钱，也是及其的不容易。有了这三两银子垫底，丁老二顿时看到了希望，浑身上下好像充满了用不完的力气。着急忙慌的就告别两人去黑子沟抓蝎子。

留下郑洛陪着牛牧在山泉附近吵闹不停。

天色渐暗时，三个少年在小镇的杨树街各自回家。这一天，不知是有了希望干劲十足，还是运气好，丁老二收获颇丰。足足进账半两银子，加上郑洛给的，此时丁老二身上已经有了四两银子。

摸了摸怀里现有的四两银子，丁老二心情难得的有了一丝放松，小芳应该没事了，明天再早一些，直接去黑子沟抓蝎子，实在不行，问牛牧家借点，六两银子的债，应该够了。

稍微感觉喘了口气的丁老二，拖着疲惫的身体，刚走近自家门前，看到眼前的景象，竟直愣在当场！

家中院门大开，母亲王翠红正满脸笑意的正从一名老太手中接过银两，在旁边，站着的两人明显不是小镇人氏。其中一名劲装男子脸色冷漠，手里抱着的正是自己三岁的小妹。

小妹不知道是哭的睡了还是晕了，头发乱糟糟的带着几根草叶子，黑黑长长的睫毛耷拉在眼皮上，小小的脸蛋儿满是泪痕与尘土。

那名老太丁老二认得，整个白沙镇的人几乎都认识她，姓马，人人都叫她马老太，马老太有个侄子在城里，专门贩卖人口，丁老二看到母亲从马老太手里接过钱，哪里还不知道母亲要做什么。

黝黑少年红着眼睛扔下竹篓，叫喊着冲向抱着小妹的一名男子，想要救回小妹。冷漠男子抬眼看到一个黝黑少年大叫着冲来，毫不在意，抬起一脚狠狠的踢在少年胸口，脚力出奇的大，明显是真正的练家子。丁老二被一脚被踢飞老远，嘴角都渗出血来。在地上艰难的爬起，大喊中鲜血已经染红了牙齿，啊啊大叫着又冲了过去，依然被人一脚踢飞。再爬起，再被踢飞，再爬起，在被踢飞...

丁老二双耳响起嗡嗡的轰鸣声，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天空和大地好像围着他飞快旋转，嘈杂的人声在耳边喋喋不休，有母亲的哭声，有邻里的喝骂声，有马老太的叫喊声，恍惚间，似乎还听到了小妹的哭声，最终，少年眼前越来越黑，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

马翠红时常感叹自己命苦，怀孕的时候没了丈夫，聪慧无比的大儿子变成了个痴呆，夫家的亲戚们一个个都冷眼旁观也不帮帮他们孤儿寡母，老天爷真是不长眼，怎么都不让她赢钱，要怎么养活这一大家子。房间中，马翠红坐在昏迷的丁老二床边，想着自己孤苦的身世，抹着眼泪。

“小妹！”，一声惊呼伴随着剧烈的干咳，丁老二猛然从床上坐起。常年与山林河水打交道的他虽然黑瘦，但是身体打磨的很好，虽然受伤但是并没有伤得太重。

丁老二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黎明了，旁边的母亲端着药汤，在一旁抽泣着。

“老二啊，小芳跟着我们过不好的，你那倒霉鬼老爹走的早，没人养家糊口。马老太说城里苏家布行的一个大孙女刚刚三岁，需要两个三岁的贴身丫头，出价二十两呢。娘想着小芳到城里给人当个丫环怎么也比在家里强啊。你那大哥脑袋不正常，娘就你一个人能指望，小芳是个女子，早晚要成别人家的人。你就别让娘为难了。大不了以后娘不...”

马翠红顿了顿，接着小声说了”少去赌“。

丁老二一言不发，喝完药汤，一只手擦着嘴角的药汁，一只手伸到王翠红面前。

“我的四两银子哪去了，给我”。

“老二，你年龄小，那银子娘先帮你收着...”

“给我！”。

少年的声音稍有提高就咳凑不止，但话语坚决至极。王翠红想要再说些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拿出丁老二昏迷时发现的四两银子，递回了丁老二的手中。

...

马老太住的地方离小镇官道不远，丁老二带着四两银子，敲响了马老太的院门。

“谁啊，这么一大早的”。

院中传来马老太苍老但有力的声音，马老太打开门看到是丁老二的时候有些不自在。

“马婆婆，咳咳...这里有四两银子，我再给你二十两银子，我给你...咳咳...立字据，肯定尽快把钱还给你，只要你把小妹还给我。“丁老二开门见山，语气带着几分哀求。

望了望昨天被打得半死，如今说话不停咳凑的少年，马老太也叹了一口气。

“丁家老二啊，不是婆婆铁石心肠，你娘是给签了卖身契的，你家小妹昨儿已经被送走了，今天估摸会从水隐庄到落凤城了。他们有马车走的快，到了那边你想再买回你家小妹，就是出价四十两，还要看苏家人愿不愿意，这个事，你还是别想了，都晚了啊”

马老太的话，如一盆冷水直浇而下，浇灭了少年最后希望，也浇灭了少年的精气神。黝黑精瘦的丁老二托着越发沉重的身体，失魂落魄的朝着一个方向走去，那是通往落凤城的路。

透过即将合上的两扇门缝，马老太望着少年落寞瘦弱的背影，突然想起一件事，对着少年喊了一声。

“丁家老二，你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