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契 第九章 见灵

何小擎神情镇定如霜，他把停格了的摄像机庄重地放在圆阵中心，然后立身阵内独自念起练习已久的咒文。

那是一种绝对陌生的语言，不仅是语言本身，甚至连吐露这种语言的声调都仿佛是这语言的一部分，世界上最博学的语言学家也不曾涉猎过这种语言，他们如果有机会接触到则一定会为它着魔。

少年本来声音脆亮，此时却音调低沉，听在耳里好似半梦半醒的人囫囵的梦呓，又像风中精灵悄声的呢喃，叽里咕噜的不知说了些什么，而且一经出口又好像被迅速卷进了真空里，不过恍惚之间还能听到几个断断续续的词语：

……力塔……#$$%^*@米撒……西多@%^……诶萨斯……希那品……

少年十指紧扣置于自己额前，不紧不慢地念诵着，犹如静心祈祷的信徒一般无二。

地上的三圈符号，在模糊的唱咏声中像是听到老师点名的学生一样，一个接一个有了反应，它们发出淡淡的冷光，在这墓园里倒是格外应景，一闪一闪好似真的在响应阵中人的召唤。

乍看之下，这个阵中的符文，每一圈内的符号都像是连在一起的，但等到何小擎唱出符文名号时就不难发现它们代表的意义是独立的——最外圈正北方向的那个符号，简化了看就有点像一个圆圈，上面还有一个箭头指向顺时针方向，这个被何小擎叫做“伊布西斯”（ibsys）的符文是第一个被“唤醒”的，恐怕在这个召唤术里有什么独特的意义；符文一个接一个按照圆阵的逆时针方向被唤醒，“伊布西斯”之后是“阿比”，图案复杂形容不出像什么；接下来的一个看着像是有十二个触须的圆球，正中一个锥形的倒三角形状，称作“力塔”……

随着何小擎道出的咒语不断增加，从“伊布西斯”开始，顺着圆的逆时针方向，符号们便接连被唤醒，直到三圈内的符号都沿着同一个方向流动起来，唯有圆心处那对“眼睛”岿然不动仍像紧盯着阵中的召唤者一般，仿佛从地底发出熠熠光辉。

然后这些符文活了一般脱离了文字符号的束缚，竟一个个从地上轻轻浮动起来，以肉眼可见的形态升到半空之中将何小擎团团围住。

细细数来，这个阵的最外圈有十二个符号，第二层七个，第三层骤减至两个。这两个符号最是特别，在环形以内看似两个分属左右两边的对立的符文，但又好像是难舍难分一般交缠在一起，他们漂浮到何小擎的头顶处便不再动了，像它们原来镇守住见灵阵中心一样分左右守护着何小擎的头顶。

而正中的那个符号，像是连在一起的两只眼睛，一个近似无穷大的符号，最为简洁，也最为耀目，发着刺眼的光芒，且它并不像其它符文那样离开地面，而是像生了根一样紧紧钉在地上，和其他符文隐隐维持着看不见的。

剩下的符文全都像这秋夜里的落叶一般飘荡在何小擎周身，一圈两圈，看似在围着何小擎打转，若再仔细揣摩，就会发现其实它们应该都是以那个无穷大的符号为为圆心在游移，仿佛是那对诡异的“眼睛”在牵引着它们。

光晕越来越强，这阵光芒好像也潜藏着某种力量，何小擎身在其中双脚竟渐渐离地，就像那些符文脱离地面一样悬浮在空中。

拉鲁有些怔怔然，它有多久没看到过这个阵法了，上一次看到时，站在阵中的还是另一个身影，那个和他血脉相连的人，虽然他们拥有同样的力量，可是从旁望去，他们两个是多么相似又是多么不同。

拉鲁一时茫然，此时和彼时，恍若隔世。

本来它亦不敢确定何小擎使用这个召唤阵到底成功的机会有几成，仅仅因为他是那个人的孩子，它就赌博似的把一切都作为赌注，然而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拉鲁仿佛再一次看到了当年也以同样方式召唤灵契的旧主人。

旧主弃世的那天晚上发生了太多事，导致它有时不得不怀疑一些事情，但现在，有一股莫名的力量让他确信，眼前的少年人就是旧主亲生骨血无疑，自己之前的担心和犹疑是没有必要的。

拉鲁两眼盯紧阵中形势生怕中间出什么差错和意外，此时它的眼神与这种狗天生带着的呆憨已经大不相同，转而变得凌厉深邃，就好像在这具呆萌可爱的小狗的身体里，住着的是另一个年岁颇长的古老灵魂。

那双眼睛静静观望，就像这千万年间它观望这个时间发生的一切一样。

阵中心那个符号确实对其他符号有着强大的吸引，只见原本一圈套着一圈的几个同心圆，此时竟在半空绕成了漩涡的样子，以中心点为圆心静静旋转，就像被吸入地底的流沙一样。

悬在半空中的那些发光符文越转越快，几乎卷起一股小旋风，夹带着圆阵范围内的空气，卷起阵中少年的衣袖和枯黄的长发，遮在他脸上的头发因风而起，才看清下面是一张清瘦苍白的脸，此时他已经停止了吟唱，正紧闭双眼在感受着什么，可能因为太瘦了，两只眼珠在眼睑下有些凸出，不时轻微颤动着，连带着修长的睫毛也颤动起来，犹如大风中翩翩翻飞的弱鸟残蝶。

他缓慢睁开眼睑，小心翼翼地打开双手，就看到地上原本停止不动的录像镜头开始兀自放映，而里面王自如的镜头不断快速闪现，继而更快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他的每一个影像都被生生从画面中移除了一样。

“王自如”这个人，刚才还在录像里谈笑风生的俊朗少年，如今已确凿地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消失的无影无踪，这让何小擎有一瞬间的失落——这些影像消失了，王自如存在过的唯一证明不也无迹可寻了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对他的家人不是有些残酷吗？对他本人不是更加残酷吗？

何小擎心中升起一股别样的情感，他那时还不知道这种感情就是愧疚和歉意，只是单纯觉得这种情感让他很难受。

他一双眼睛死死盯住王自如墓碑的方向继续开口念起未完成的咒语，仿佛信念更加坚定了，那咒文中自带了一股力量，可少年说出口却犹如说故事一般娓娓动听。

他抬起右手在空中凭空抓了一把，口中朗朗念道：

风来，

水来，

火来，

凡第二自然之一切元素，皆请听我召唤……

像回应他的召唤一样，他话音刚落，四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起了变化，变得和刚才完全不一样了，那种感觉，就好像其中夹带着水与火的气息，尘与光的微粒，风雨的呼吸声，还有金石在山谷中碰撞出的穹响，这一切似乎构成一个不可触碰的强大的场，把见灵阵中的一切都包裹在其中，阵外的东西都休想进入，里面的一切也别想逃出。

阵内的光越来越强，所有的符号都在一明一灭地发光，就好像它们也在极力呼吸。听着耳边的动静，何小擎眼神锐利，甚至那分锐利中还带了些凶狠，他冷冷看了自己的左手一眼，毫不犹豫地生生咬了下去。

那一瞬间，连一直远远站在一旁观望的拉鲁都能听到那声血脉被牙齿撕裂的声音，它一边心疼，一边忍不住在心里咒骂这孩子是不是太傻了，还是真的饿疯了？虽然人类总说“三分天注定”，虽然拉鲁也知道这孩子认真到近乎执着、执着到近乎傻气的秉性恐怕是天生，但他拉鲁教养长大的孩子，怎么可以这么死脑筋？况且，它也真的想不出来他的这一方面究竟是随了哪位。

“只要一点！一点就够了，白痴！”黑狗还是忍不住朝他大喊，就不知处在那强大力场中心的少年是否可以听到。

何小擎没有感觉到疼痛，伤口也并不算太深，可不知为何，那股从指间溜出的血水就像开了闸的洪水，可以说是血流如注，有如一线小瀑布飞流直下，直直落入何小擎脚下的圆阵当中，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在他的鲜血滴下的瞬间，阵中伸展出单独一条光线一路展开，直延伸到王自如的墓碑底下，何小擎知道那光定是去寻王自如的骨灰盒，他的“肉身”也必需同见灵阵建立联系。

而何小擎这边，得到人血的滋养，原本还相对平静的圆阵好像突然活了过来开始变得躁动不安。

拉鲁说过，若想要驱动见灵阵，则必需要结契者的一部分作为献祭才行。

世间万物共同遵守无可违逆的法则，想要获得强大的灵契，就必须付出同等强大的牺牲，等价交换的规则是在阵术产生的初始就已经约定好了的，虽然不知道是多久远之前的事，也不知道万物始祖同谁订立的契约，但是从来没有人违背过。

这滴血不仅是御灵者身份的证明，也是御灵者自愿交予契约见证者的质押，倘若将来御灵者有违契约，见灵阵将凭借这一滴血，让缔约者陷入万劫不复。

只是一小口，何小擎觉得自己的血已经流的够多了，但血流却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见灵阵像是永远无法满足的吸血鬼贪婪地不停从他指间抽走热血。

随着失血渐多，何小擎越来越感觉到一股让人不太舒服的气息，这个亦正亦邪的召唤阵，它是贪婪到不知适可而止的怪物吧……它的底下莫不是潜藏着嗜好食人灵肉的魔鬼吧？

如果自己不小心打开了一扇不可轻易开启的大门，或许此刻正站在阵中的自己，不消多大功夫就会被它整个吞噬也说不定。

何小擎见此情景立马抬起手指以防全身的血都被躁动的法阵吸食干净。

他展开双臂，决定尽快结束这个搅得人心绪不宁的禁术。沟通两个世界必然在破坏某种平衡，一不小心天平倾斜了，就不是自己从那里召来死灵，弄不好自己就也到那一边去了。

何小擎集中精神，他越是心无旁骛就越是能感觉到，刚才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符文像是古老的精灵，说不出是好还是坏，亦正亦邪的，一边发着时而温柔时而耀目的光芒，一边好像在他耳边轻声细语一番，说着狡黠而贪婪的话语，期盼着与胆敢召唤它们的人的危险交易。

鬼魅的声音出自众人之口：

……来，少年……让我实现你的愿望……

……你可以放下一切……

痛苦也不需要……寂寞也不需要……

……只需要和我们……在一起……就是进入了乐园……

它们的声音飘飘忽忽婉转动听，又轻柔又叫人迷醉，重音般在他耳际回响，或许被它们吸引而去，躺进它们的怀抱，把全部灵魂交给它们，自己的愿望真就可以轻松实现。

然而何小擎不为所动。拉鲁早就提醒过他，这些古老的魂灵最喜欢迷惑人类，也最喜欢戏弄人类，最后更喜欢背弃人类。

它们是精明而不守诚信的商人，并且无需付出代价。

它们是被见灵法阵吞噬的灵魂，它们是背弃了神圣契约的背信者，它们只想将每一个后来者都拖入同它们一样的境地，它们温柔声音的背后尽是残暴的獠牙或落井下石的期待的眼眸。

所以他对这些惑人心智的声音充耳不闻，只是越发将注意力集中起来，在这海海光芒之间寻找着，其实他并不确定要找什么，但是他知道他正寻找的东西，也在找他，它们会自行来到他身边。

然后他就看见几道光线像是终于感知到他的召唤，从众多符文当中抽离出来，犹如从蚕茧中抽出的蚕丝，逃逸般脱离出来，一半飞入他的左手，另一半钻进他右手的掌心，又化作两种全新样子。

他细细体会手中变化，只感到左手似是一股灼热，像是要烫伤他的手指又像是要同他手指中的血液融为一体一样，而右手边给他的感觉全然不同，是温柔的绵软的，像是水的清凉又像是风的轻柔。

两股灵魂的真名都已出世，这是要刻印在见灵法阵的契约上的，印鉴既出，灵契召唤此时便进入最后的关键时刻。少年口中快速念起最后的咒文，声音中既有孩童的清亮，又有成年男子的刚毅：

以吾神之法，召汝于此

以我之血，束尔之灵

我即御主，汝即灵器

吾神之眼，鉴此盟誓

此契既成，不！死！不！灭！

就在他念完最后一句咒文的瞬间，方才还如小飓风一样躁动的光阵，骤然收成最后一丝光线冲天而去，然后迅速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何小擎望着黑沉的天空，除了那轮胧月在费力摆脱黑云的追赶外，什么也没有。而等再回头看地上，就连刚才画在上面的黑色墨迹也像被那束光洗去一样不复存在，仿佛它从来不曾出现过，只有一边的墨石静静躺着，何小擎右手指尖的黑色痕迹和左手食指的殷红血迹，勉强能够佐证刚才这里发生过什么。

空气里刚才还在飘散的血腥味，一眨眼的工夫，也消失不见了，好像这里并没有人受过伤一样。然而转头去看何小擎的手指，确实还在潺潺地流血。

黑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好像它刚才一直不曾呼吸，然后它脸上突然露出一个抽搐一样的表情，不知是哭是笑是惊是喜，总之，在何小擎记忆中，他从没见过拉鲁这样奇特的表情，在它憨态可掬的狗脸上看着还有些搞怪。

“太好了，都结束了。”拉鲁大张着嘴巴。

何小擎仿佛失了神，沉默良久才不以为然地开口，“……骗人，这才是刚开始吧。”

拉鲁赞同地点点头，意味深长道，“希望你不会再用到这个邪门得要命的阵术……”

“我知道。如果再开启见灵阵，一定是情况不妙的时候了。”

黑狗没有再答话。

何小擎怔怔地看着前方，被前额头发遮挡的视野里，不知道撞见了什么。

少年揉揉眼睛，他刚才好像看到有什么白色的东西在眼前一闪而过，但定睛看时，那里什么都没有。他只好把那当做是自己的错觉，然后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黑狗道：

“拉鲁，我们不经本人同意，就把他叫回来，是不是不太好？”

黑狗起初没听清，等到它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狗眼已经瞪得奇大，跳起来就用爪子给少年的屁股来了一记重击，恶声斥责道，“傻小子，说什么傻话，有多少人想要这机会还求之不得，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从那个世界回到这个世界的！他们本来合该在世界的夹缝里无穷无尽地徘徊下去！现在你把他召回来，等于是他的再生恩人明白吗？”

少年口气有些虚弱，“我不是想当什么恩人……”他是有自己的私心。

黑狗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中是循循善诱，“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只有什么样的灵魂才有可能受到召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