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世界 莉莉和小明

小洲身在越来越深的森林里，耳膜也感受到了空气里隐隐的震动。一群飞鸟从他头顶的天空穿过，虽然茂密的树叶在头顶编制了一个‘屋顶’，他的视线穿不透，在他头上只有零星闪烁的光点，可他的听觉能穿透层层枝叶，和飞鸟扑翅的声音融合。他心里觉的一阵寒意。他的步子渐渐减慢了，因为他已经不知道该往那边走、自己身在何处。四周都是参天密集的树木，他记不起哪是入口，辩识不出哪才是出口。他的心脏在慢慢涨大着，心跳声快速地擂动，相反的，他懒散的脚步终于停止，迷惘地环视四周，眉毛曲折着。眼睛里吸收不了太多的光芒，所以黯淡着。他顺手按着一棵大树，突然惊慌地，电光火石般地抽回手，定眼一看，原来只是树上的湿润的苔藓刺激了他敏感的神经。

“伊先生。”他自言自语地喊着，失神的眼睛游离着。

他想了一会儿，决定往山顶的方向走，他想这样一定能在山顶和伊先生汇合的。

他爬了几十米，但感觉坡度怎么没有之前那条小径陡。他暗自思索着，好像一个学生感觉做的答案不太对，但有找不到错误的地方，只有把这份怀疑保存在心里，继续做下去。他看见草丛里延伸着一根很粗的树藤，碰巧他刚好很疲惫，于是拽着这根树藤往上继续爬。

他忽然停下了，注意着四周。因为刚才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的余光里一闪而过。飞快地向可疑目标扫视：只有树木和杂草矗立在眼前，耳边传来悠远的鸟鸣声，在空气里拖长了，尾音划过天空，形成了一条隐隐约约的线。他屏气凝神地听着，后来鸟鸣声消失在空气里，寂静封闭了空气，都使他感到一阵沉闷。他终于放心地涣散了他的注意力，继续往上爬。可是当他抬头往上时，他吓了一跳，手都抓不稳树藤，往后滑了半米。这次是真的，结结实实地印在他的眼睛里——他前面五六米处站着两个人。

这两个人一个是女孩，大约十三四岁，穿着白色碎花裙——按理说这么寒冷的时候不应该穿裙子的；一个是男孩，年龄和小洲差不了多少，穿着青色的短袖衫。此时他们都在凝视着惊慌的小洲。

“你们是谁？”小洲有点害怕地问，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两个小孩没有说话，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小洲的话似的，依然是刚才那一个姿势，依然是刚才那一个凝视的眼神。这诡异的气氛让小洲更加害怕了，他已经开始防御性地往后退着步子。

“你是谁？”那个小女孩忽然说话了。

小洲没有立即回答，调整了一下慌乱的思绪，等到眼睛里的惊慌降下去以后，才缓缓地开口答道：“我叫小洲——你们是谁？”

女孩旁边那个小男孩微笑了起来，笑容在脸上浸开了，把他的弯弯的眉毛揉地更弯了。

“莉莉，我叫莉莉。他叫小明。”女孩说。

“你们好，莉莉，小明。你能告诉我怎么走出这森林吗？我要到山顶上去找伊先生。”小洲说。

“要走出这片森林不能用正常的方法的。”女孩说。

小洲似懂非懂。试图去理解，他眼睛迷惘地挤弄着细微的光亮，整个表情是痴痴，仿佛在等待着答案。

“你跟我们来。”莉莉说。

小洲的警惕心在胸膛敲击着，他犹豫着没有动。

“你如果不跟着我们，你永远都走不出这里。”女孩正经地说。

这句话对小洲有极大的威慑力，深深地触动了他。他看见那两个小孩已经要转身走掉了，绝望之感几乎要封闭他的心脏，他挣脱心里种种的猜测，爬上几步喊道：“等等

“不往山顶上去吗？”小洲奇怪地问，因为莉莉把他引到了一条沿着山腰的平坦的路上。

“那上面不是山顶。”莉莉说。

“那是什么？”小洲更加奇怪地问。

“那是古露婆婆的地方。”一直没有开口的小明终于开了口，声音柔和、细腻，很好听。

“古露婆婆是谁？”小洲问。

“古怪的老婆婆，她专挖小孩的心来制药。”小明说。他圆圆的脸，短短的头发，嘴角上常常停驻着微笑的影子。他明亮的眼睛冲着小洲闪烁着，微笑的影子躲藏在里面，忽而收缩了，忽而又延伸出来。这多半是他时常分神的缘故，一分神注意力就不在眼睛里，收缩起的微笑就在眼睛里散失了，一线微弱的光芒在眸子里向外延伸着。

小洲听了，睁大了眼睛，被恐惧堵塞着喉咙，说不出话。

奇怪，脚下竟然是一条用细石子铺成的平坦的小路。小路两旁垂下来小树的枝叶，细长的，像纤细的手臂一样，抚摸着他们的头发。石子路在前面向右转，现出了石子路的尽头。在石子路的尽头有一棵倒下的巨大的树干，已经半腐烂了，光秃秃的树干上一大片一大片的是碧绿的苔藓，还有菌类簇拥在一团，十几团点缀在树干各个部分。最大的要属树根，直径有小洲那么高，因为小洲贴着它站着，只能将头顶露出来，这就是最好的验证。

“这是库克兽弄的。”小明随口说。

“什么事库克兽？”小洲好奇地问。

“一只像大地懒一样的兽，性格很暴躁，但它一般不吃人。”莉莉说。

在小洲和莉莉对话的时候，小明已经攀着枯树的光秃秃的枝爬到树干上。站在巨大的树干上，似乎想试试树干的弹性，在树干上蹦蹦跳跳的，带着弥漫在眼睛周围的满足的微笑面向小洲和莉莉。他忽然收住了蹦跳的双脚，动作由脚转到手上：他双手握在一起，不过手背微微躬起，留给手心一个空心的、可供储存空气的场所；他把握住的双手凑到嘴边，往里吹气，于是响亮的呜呜声就从手里输送出来，一波一波的。虽然节奏很单一，就是反复的呜呜的声音，但是在寂静的森林里很响亮地升起来，升得很高，音色很亮，穿越层层树林，水纹一样辐射出去，辐射得很远。在经过这一番锐响的洗礼后，森林更缄默了。

要想继续走下去就必须爬过这颗拦路的巨树。小洲和莉莉相继爬过大树，小明在前面领先。

“要走到什么时候？”小洲问。

“快了，等到月亮升起的时候，你就能看到出口了——要走出这里就必须跟着月亮走。”莉莉说。

“老师曾说过在晚上判别方向可以看北极星。”小洲突然灵光一闪地说。

“这里你永远看不到北极星。”莉莉说。

小洲呆呆地盯着莉莉，没有能说出来的话。

小明走在前面，好动的他一仰头瞅到一根弯弯曲曲垂下来的绿藤，他跳起来伸出手去够那绿藤的末梢部分。跳了两次，他终于凭借大力地挥动手臂扫到那绿藤，脸上浮现出一层笑意。随着他的下落，绿藤被他的重力往下扯着，绿藤缠绕着树干的部分也受到牵连，簌簌地滑动着。忽然不动了，似乎僵住了，大概是树藤被完全拉直了，没有再向下滑的部分了。可是绿藤虽然戛然而止了，但是另一个清脆的声音却陡然响起，这是一声物体挫动的声音，像刻在耳朵里似的。树干摇晃了一下，在挫动声里，它渐渐向左边移动，移动中一边往下倾斜着，长长的阴影在石子路上渐渐拉长了，轰的一声，半枯的树干倒在地上。幸好小明及时跳开了，可是却坐在了地上。小洲捏了一把冷汗。惊恐在他脑海里盘旋不散，他半天没有开口。

“小明，你没事吧？”莉莉惊慌地说，马上跑上去看他，把他扶起来。

“姐姐，我没事。”小明说。

小洲这才知道他们是一对姐弟。他缓缓地走进他们，在走近他们的途中，他看到他们互相友爱的景像，鼻腔里忽然涌进一阵酸楚。他的视线绕过他们跳到后面去，数不清的高高的草缠绕在树与树之间的空隙里。高大的树木枝叶彼此想掩映，本来是想尽力封闭掉多余的空隙，排除掉多余的东西，可是不如愿的是：薄雾已经游离地钻进来了，盖在枝枝叶叶上面，把本来翠绿的地方染成淡白色。雾气无声无息地移动着，大部分都只在高处的枝叶端徘徊着，并不进入到小道上来。其余的一小部分雾气，像散步似的有气无力地在路面展开，带来的仅是一阵阵寒气。远处的路面上又薄雾正在飘过，模糊了视野，但是薄雾里面有个长长的黑影在动着，看着像是人。

“前面好像有人来了。”小洲望着前面说，他还想看清楚一点，所以一直在往前望着。

小洲提醒了莉莉和小明，他们也开始往前看去。

这时，一截浓雾刚刚过去，露出了空隙，这空隙正好对准了那个人影，于是他们能看见那个人的黑色的棉衣。看体型——强壮的身材——很可能是个男人。空隙很快就被后面的雾气填补了，还好这次的雾气很淡薄，只是将那个男人的身体虚浮了一下。不过后面又有人影来到了，这次是整齐的长方形的列队。踏步的声音能传到小洲这里来。

“快跑！”莉莉忽然惊叫道，神色慌张，拉着小明就往回跑。

“怎么回事？”小洲被莉莉的表情所惊吓到，既惊恐有不解地问。

“快跑，被他们抓到就完了！”莉莉慌忙地说。

小洲马上跟着莉莉和小明跑去。三个人往后面狂奔，跨过流淌着溪水的沟壑，快速地爬过刚刚那棵倒地的大树，小洲的手不小心抓到了苔藓滑了一下，有不巧滑到了树枝上，破了点皮。看见已经爬过去的莉莉和小明，他忍住痛向他们追去。风声在耳边呼啸着，他只听到他们迅速击打在石子路上的脚步声。很快，前面就没路了——可是刚才来的时候明明是有路了，小洲在心里生出了很大的疑问。但他看见莉莉和小明没有丝毫的奇怪和迟疑地一转弯，往上山顶的地方跑去，他也就跟着他们跑去。他听到后面有一群人的喊叫声，混杂着又碎有乱的脚步声，向这边靠过来，他看了一眼，就是刚才那一群人。他吓得不轻，对莉莉和小明颤声地说：“他们追上来了！”

“快跑！”莉莉强调地说。

他们不再浪费精力去说话了，拼命地跑，直到把那一群人发出的声音抛得远远的，然后一点关于他们的声息都听不到，他们还没有停止跑。后来跑到了山顶，方才停下来。这时他们三个都是汗涔涔的，喘着很长很粗的气。一阵喘气过后，小洲抬起头环顾四周，查看四周的环境。这时有微风吹来，把他额头上微微戳出来的一截头发吹起来，一波一波地往上撩起着，可是始终处于欲翻未翻的状态，充其量是一个不断上卷的动作。他的眼睛的光久久没有流动，他脸上的肌肉也没有任何触动，抬起头时是怎样的，现在依旧是怎样的。唯一改变的就是在僵硬的表情上逐渐凝聚起一种惊诧。正是这种惊诧把他柔软的皮肤逐渐收缩起来，使他的表情失去活力而显得僵硬——四周的景象令他惊诧。四周不在是之前他和伊先生看到的那个样子了，完全不是。整齐地在风中进行着合唱的杂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旷的土地，土地显然是被开垦过的，在上面安家落户的只有稀疏的几块矮草。那姿态就跟趴在地上一样，高度不过五厘米。你若视野往后退，它们在你的视野里沦为了斑斑点点，装饰着地面。幸好是绿色的，试想一下，如果是枯黄的，岂不是像斑斑锈迹？在空地的后半边位置，就是沿着一条灰白色的石子路，在地上画出一个弧线，转了个角度——倒不如说转折的好，因为是朝反方向——继续画下去，画成一个“s”形。“s”的末尾抵到木头做的台阶，沿着台阶仰视上去，是一栋大木屋。你的仰视首先瞩目到的应该是那扇斑驳的木门，之所以形容它斑驳，倒不是因为上面有油漆凋敝，呈现斑驳之样。而是因为它的皲裂，在没有涂饰任何油漆的纯粹的木门上面，灰白色的裂痕竖直着从门的顶部划下来。不是单单的一条，是三四条，它们剖开木门腐黑色的表皮，剖出干裂的灰白的伤口。裂痕很宽，给人感觉门快要被拆裂似的。所以它令人注意。整个木屋纯粹是木材打造，没有其他的材质。墙是用无数的长条的木板拼嵌在一起的。二楼伸出一截窄窄的阳台，阳台也是木板铺成的，兜住阳台的栏杆当然也是木头做成的。你在仰视的尽头，你穷竭的视线也只能触其一截的是屋顶。你只能看见一截比门更乌暗的屋檐挡在你的头顶，截断了你的仰视。之所以更乌暗，是因为它要承担更多的雨水的腐蚀。在你看不到的更上面、更后面的地方，“人”字形的屋顶稳固地架在木屋上面，同样的，屋顶也是完全由木材盖成的。

此时门锁着，屋子里没有声息。在阳台的栏杆上缠绕着穿成串的干辣椒，挂着一串串大蒜。屋子不是单纯的方形的——更准确的说应该两个方形拼连而成的，正对着小洲他们的是一个大的正方形的屋子，在大屋子的左边还有一个小点的木屋与之相连，它是侧面对着小洲，与大木屋刚还好组成一个直角——如果用更简单明了的图示的说法：正对着小洲的大木屋是一横，在这一横的左端，连着一竖。木屋的介绍到此告一段落了，木屋后面，一棵十分巨大的榕树撑开了它所有的枝叶，散开的树冠和膨胀的枝叶的轮廓可以完美的连在一起，一条圆滑的弧线把它们连成半圆形，就像在木屋后面挚出了一把硕大的扇子。在撑天的大榕树后面是疯长的茅草，细长茂密把后面的区域完全淹没了，只看见它们细柔的叶梢在风中徐徐飘动着。一大片地欲倾倒下去，不过，你不要为之担忧，其实不过是点头，哈腰，让风在身上划出波纹。

“这是……哪里？”小洲迷惘地望着，“和之前的不一样。”

“这就是古露婆婆的家。”莉莉说。

“古露婆婆，就是那个挖小孩心的恶魔吗？”小洲脸上渗出担忧。

“她不是恶魔，她是受到诅咒的巫女。”莉莉用淡淡的语气说，“她曾挖掉了他亲生儿子的心。”

小洲震惊地瞅着莉莉，可在莉莉脸上看不见任何开玩笑的端倪。

“听说她是为了逃脱诅咒才躲到这里来的。”小明忽然若有所思地说。

小洲在小明的话语中迟疑了一会儿，忽然回想起来似的，眼睛里焕发出一丝活力：“刚才那一群人是谁，为什么追我们？。

“他们是游荡在森林里的游击士兵，”莉莉看着小洲，确定小洲在认真听她讲，额上一缕被汗水黏在一起的头发被风吹到鬓角，把小洲的注意力指引到她的鬓角——鬓角处有一道乌黑，那是污迹；乌黑里面隐隐透着微红色，这是未知的，“他们的首领是一个土匪一样的人……”

“——我和姐姐曾经被他们抓到过，”小明插上来，此时已近黄昏了，光线在天空远处开始收敛起来，残喘着的昏暗的光线照着他的眼睛。他眼睛里的光明好像在呼吸似的，一吸一吸的，“他们那里有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一直说要那我们做实验——不过最后却放走了我们。”

“那个医生是个好人，他是美卡人，有着金色的头发，”莉莉一副回忆的表情，渐渐有微笑从表情里生出来，“他经常把他的家乡挂在嘴上。他说他的家乡有一处薰衣草海，如今的季节薰衣草该成熟了，该有无尽的香气笼罩在他的村庄了……”她的笑容在脸上加深了，切过她瘦小的脸颊。她脸上的皮肤轻轻颤抖了一下，像是躲避着那道微笑。她抬起头来，看着前方，望着木屋和后面无垠的茅草田，暮色笼罩在她美丽的眼睛里。她轻轻地嘀咕一句：“要趁古露婆婆不在，穿过茅草田，在另一边的山巅上等待月亮。”

小明靠近莉莉的身体，与她并齐身体：“古露婆婆每当这时候都会离开家。”

“到哪儿去？”小洲好奇地问。

“不知道，但她每次回来都会把门锁起来大哭，哭声很大，隔很远都能听见。”小明脸上带着些疑惑地说。他转过头去，因为他姐姐莉莉说话了：“她快要回来了，我们快走。”她说着，跨步向前，小跑起来，跑的时候还不忘左顾右盼，小心提防。小洲和小明跟在她身后跑着。跑过木屋的时候，小洲把脸一偏，木屋的一个画面飞进他黯然着的眼睛——那是一扇窗户，没有玻璃，只有竖着的一排小木条安在窗户里——我说过的这所木屋是纯粹的木屋，它所有的部分都是有木材制作的——使他的眼睛忽然点燃一丝光亮的是窗户里的景象，窗户里有微弱的一小团亮光，椭圆形的微微颤抖着的光。之所以会颤抖是因为光的忽明忽暗，在一团光亮的周围是包裹着光亮的巨大黑影，黑影随光的飘忽不定而晃动着，在墙壁上扫过去；之所以光会飘忽不定是因为风从窗户潜进去，那有一截小蜡烛迸发出的火焰，在掺了风的空气里舔来舔去；之所以会点蜡烛，是因为桌旁有个坐着的小孩的背影，变幻的阴影在他背上涂了重重的一笔，把原本从小洲的角度能看到的侧脸都给淹没了。小洲在偶然的一转头中，只能模棱地看到这些了。

狐疑和纳罕填在了小洲的心胸里。

“快点！”莉莉在催促了，她说话时已经跑进了一望无际的茅草田里。小明跟着也钻进去。小洲正在为刚刚瞥到的景象发着楞。一只手伸出来，拉住了他，一张沾满汗痕的脸向他微笑着。在不良的光线下，他脸上大部分都隐在黑暗里，可他的额头和颧骨却暴露在油亮的光亮里。他颧骨上的肌肉和皮肤微微拉伸着，那是因为承载了笑容。他的眸子依然闪着皎洁的光——小明拉着他的手轻轻地说：“快点，待会儿古露婆婆回来了就不得了了。”

然后，身体跟着小明的手前进，细软的茅草拂过他的脸、他的额头、他的衣服。他的视线里全是黄乎乎的一片，左右拨动着。

走了一会儿，小洲忽然放慢了脚步。拉着他的小明感受到了一股往后的，像往后拽的力，其实只是小洲放慢了步子。小明也配合着停下脚步，疑问的脸往后转，遇到到了小洲的迷惘的脸。前面的莉莉大概听到小洲他们的脚步声渐渐小下去，也下意识地回过头，同时暂停了脚步，把目光投进小洲和小明互相不解着的表情中。

“你们为什么会来这里？”小洲望着莉莉和小明轻声问。

莉莉的表情在小洲的盘问里僵硬了一下，隔了一会儿，鲜活的表情才在她的脸上复苏，表情里涌动着酸楚的笑容：“我们来找我们的妈妈。”她说完后，就拿汲着无限柔情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小洲，她眼睛里的光似乎要闯进久远的回忆里去。

小明走上去，挽着莉莉的手臂，头枕着莉莉的手臂，眼睛里悠悠的：“妈妈一直在等着我们。”

“你们的妈妈在哪里？”小洲问。

“不知道，”莉莉的声音低低的，“但我们一定会找到她的——她一定会来见我们的。”

莉莉的眼神里充满信念，小明的眼睛里也装满希望。

莉莉转身往前走，风吹着轻轻摇荡的茅草，往她身上不断地扫去。起起落落的茅草不断地将路让出来，然后转身又将其掩盖，掩盖在他们的背上，头顶上。草沫散在身上，钻进脖子里去。一阵宏大充沛的风直穿过茅草，茅草为它让开了一条宽敞的路——伏向两边的蒙蒙的草的集合，能认清的轮廓只有起伏的顶梢。借着这股坚决的风，顶梢突破了起伏不定的状态向前倾斜过去，无数的尖梢向前指去，无数的草叶在空气里嘶喊着。风还在在茅草上鼓胀着，划出曲线，把茅草逼向两旁。它们屡次想起身而起不来。茅草散去，空出一条路，被风舔着头发的莉莉他们，走在风送给他们的甬道上。不过，莉莉的脚步渐渐歪斜了，她的步子渐渐趔趄起来，膝盖渐渐弯曲，她的背部躬下去。后来才知道她不是因为疲惫，因为哭声由她的嘴里漏出来。在混着风的空气里断断续续的。她哭啼着，哭啼使她的身子软弱，她弯腰屈膝地倒在地上；哭泣在空中断了，是她忍着哭声。她的意志力回到身体上来，从地上爬起来，继续无力地往前走着。

“怎么了，莉莉？”小洲担心地说；“姐姐！”小明喊声的音量盖过了小洲，被风声一卷，虽然大，但是嘶哑了。

“我只想带着小明回来找你，只是想再见你一面，只要再看看你……”莉莉遏制不住哭声。小明也呜咽起来。

莉莉指着前方，带着未合拢来的哭腔说：“那就是里格人军队全军覆没的地方，全部都死了，没有一个人活着……他们不能轮回，灵魂每晚在那里飘荡……在这里死去的人永远不能轮回……”

小洲对莉莉的话心有余悸，周围渐渐黑暗的环境把更多的恐惧逼向他的心脏，在往他弱小的胸膛里收缩。他矗立着一双疲惫的眼睛望着前面——莉莉所指的地方。暮色已经开始沉淀下来。远处已经没有了明显的光线，黑暗像雾气一样开始从各个角落里弥漫起来，这个世界仿佛收缩了似的，他的视野也收缩了。月亮还没出来，茅草黑色的剪影还在风中飘荡着，左右昂首仿佛在与大风搏斗着，沉闷的咆哮声呼呼地流过整片草地。

小明小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妈妈一定会来接我们的。”他扶起伤痛着的莉莉安慰着说。

“我也有要找的人，”小洲若有所思地说，“我要找伊先生，我相信他一定会来找我的。他一定会等着我的。他不会丢下我的。”他越说信念越坚定。

莉莉望着小洲，眼睛里露出一丝羡慕的神色。她也被小洲的信念所鼓舞，支持着站起来，昂起头：“我也相信着，”她揽着依偎在她身边的小明，嘴角上沾着一点笑影，“不要担心，无论任何时候，姐姐都会陪在你身边的。”

小洲忽然惊异地望着前方，脸好像僵硬了似的。他所看到的内容莉莉和小明也看到了，三个人纷纷向前方看去：在吹开的茅草有人影在动着，黑黑的身影钻出茅草之间的缝隙。一个人钻出来，后面还络绎不绝地有新的人影钻出来。前后钻出来的人并不散开，而是排成一个小队，整齐有序地穿行。他们手中搬着长长的黑乎乎的东西，那黑乎乎的东西的前端是一根长管子。他们把这些长管子在左右茂密的茅草上晃悠着，不时的把它们当做挑开茅草的工具。不久，他们的队伍已经加到有二三十来个人，他们从茅草从里直排到风的甬道上，整个甬道也容不下这么多人排成一队，所以他们跨越甬道，再次钻进茂密的茅草里。这样他们首尾都陷在茅草里。他们在队伍里还不忘左右巡视，其中有一个人的脸向小洲这里偏来，注意到这个趋势的小洲他们，眼疾脚快，在那个人还没完全面向这里时，迅速跳进茅草丛里。

在草丛里小声嘀咕着：“他们是谁？”可话未落音时，前处又传来一声有力洪亮的呼喊。喊话的是个中年男子。这个小洲他们凭声音就能判别的出来。喊声像狂风一般急促，巨大的音量在风中撕扯着。在这股声音下，许许多多的急促但整齐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汇集起来。小洲他们仅能凭耳朵感觉这一切，他们听到一阵浩浩荡荡地脚步声横踏过身后的草地，震动大地的声音透过蓬松的茅草传达到他们的背上来，他们甚至能在地面上感触到那一股震动。发出声响的不单单是席整个卷草地的脚步声，在脚步声里还重叠了那些人絮絮碎碎说话的声音，泄在空气里的喘息声，一大群强壮的身体扫过茅草的嚓嚓声。可以把声音当做那些人，即使你不去冒险去看，也能大概知道那些人在进行怎样的行动，他们的队伍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声音的大概过程是先从四面爆发，然后朝某个方向组成队伍汇集过来。你可以听到纷杂的汇集路线环绕着草地，那是因为他们的出发点的不同。不过纷杂的声音里，总保持着一股一股的属于各自队伍的步伐声。最后声音渐渐合拢，脚步声融合成踏脚声，混杂在一起，像爆发出来的雷鸣声一样，久久不息。

先前发出喊声的那个男子再次亮出洪亮有力的嗓子，像昏暗中的一道电光划过。但是你能被这声音所震撼，你能听出声音中的刚毅，每一个音都是从嘴里迸出来的，你甚至能幻想出他嘴里唾沫随声音一起飞出的画面。可你却听不懂一个字。显然不是本地人。

说话着的声音停歇下去，人群里就爆发出整齐的吼声，几百号人的声音一齐冲出喉咙，声音像潮水一般涌出来。每一声仿佛都到达了情绪的高潮。一声接着一声，你身在音浪的压迫下，只觉得高潮迭起，漫天都是汹涌的潮水。

“来了，”莉莉紧张地说，“里格人的军队来了……”

“里格人的军队？”小洲胆怯地压着声音问，“就是那些不能轮回的灵魂吗？”

小明忽然伸出手轻轻地放在小洲的后颈上。小洲感受到他动作的轻柔，他手心的细腻，他开始对这个动作不知所措，他没有反抗，力气很轻的手把他的后颈往下压，他也没有反抗，脖颈和头被这股小小的力按到更低的位置。接着前面就传来了拨动茅草的簌簌声，一个人模糊的身影渗过草的缝隙映到他们眼前。趴着的他们视点很低，高大的人影几乎把他们的视线全盖住，人影左右转动着，在茅草上变换着形状。很近的时候，耳朵能听到皮靴踩踏着草絮的声音，寻觅的脚步慢悠悠地左右踩，脚步声在小洲耳朵里环绕着。接着后面响起了一个士兵的喊声，才打破了这个人的巡视的势子。他直起身子，和后面那个人交谈了几句，离开了这片草丛。

小洲还没来得及道谢，莉莉的话在头顶跃起：“马上就要开仗了，我们要赶快过去，”她已经站立起来，身高更高的茅草仍然把她掩盖着。她的脸已经贴近茅草的尾梢，相对稀疏的尾梢，空出了很多空隙，特别是不巧一股风吹来，茅草的梢部全散开了，只留下莉莉一张沾满污迹的脸饱含思绪地矗立着，黑暗大于光亮的光影装饰着她的五官，她像浮出夜色的一尊雕像。被风吹开的草叶在她肩上扩散，大片袭来的草包围着、包裹着她，“我们绕道穿过去。”

小洲和小明跟着莉莉起身，他们较矮，头顶仍然在茅草尾梢之下，眼睛笼罩在深深的茅草之中。小明抬头看着莉莉说：“往哪儿走？”

“跟我来。”莉莉向左边小跑，穿过大片大片的茅草。他们需要克服的不仅是厚厚的茅草丛，还有打向前面——之前是前面，现在他们转向左，风就是从他们右边吹来的——来自右边的风和茅草缠绕在一起，压制着茅草向右伏去。由风所制造的偏向右边的力，在莉莉掀开草丛往前穿行时造成了不小的阻碍。他们在深入茅草田的腹地，风不能再为他们开辟甬道了，只有无尽地向他们掩盖去——用手掀开的空处，像钳子一样张开了，又立刻被风给合拢了。风就是如此的急切。

“我们得赶快走了，越晚出来的东西就越多，也就越危险。”莉莉一面奋力推开茅草一面说。她这么说，一半是说给小洲听的，让他保持警惕性。还有另一半的寓意，就是自己给自己施加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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