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陵 第一百四十二章 非常之道

“这……”公是非一时语塞。

申肃如此地剖析问题，公是非可从来没有在谁的口中听到过，急切间公是非打不定主意，所以犹疑不说。

“弟子恳请师叔回答。”申肃再次请问道。

公是非甚感狼狈。

可是，公是非不得不回答。

公是非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强词夺理道：“卫宣公乃一国之君，王权天命，他想做的事，自然都是理所应当之事。”

“师叔错矣。”申肃道，“按师叔的说法，卫宣公所作之事乃是善事，那卫宣公怎会遭受后人的批判呢。难道，《诗经》上所写的那些诗句是杜撰的吗，都是后人在恶意中伤吗？申肃以为，有德的大王是不会遗臭天下的。”

一连串的提问简直令公是非招架不住。

“况且，卫宣公若是有良知的大王，他该知道自己做的并非善事，那么他就该悬崖勒马，改过自新——可是，卫宣公居然为了立宣姜所生的公子朔为太子，设计杀害了贤能的太子伋。”申肃义正词严，“师叔，您以为呢？”

公是非擦擦额头的汗珠，他感觉自己的思绪完全被眼前这个黄口小儿给打乱了。

不过，公是非怎肯就此认输。

“申肃，师叔以为卫宣公所行之事非恶。”公是非反击道。

“请师叔指教。”申肃道。

“申肃，依照你的逻辑——人不知其善恶，对不对？”公是非问道。

申肃点点头。

“好。公是非是不是可以这么认为：卫宣公并不知自己的善恶，对吗？”公是非再问道。

看来，公是非想清楚了很多问题，现在开始反击了。

申肃依然点点头。

“既然卫宣公并不知自己的善恶，那么，卫宣公做了自己该做的事，申肃为什么却认为他是恶呢？这显然自相矛盾。”公是非振振有词。

“师叔所言，正是人之善恶的症结所在。”申肃却道。

“症结所在？”公是非表示不解。

“正是卫宣公不知自己的善恶，才导致他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直至最后残杀了自己的亲骨肉却一点儿也不感到内疚和心痛。”申肃道，“但是，卫宣公不知道自己的善恶，并不代表他的善恶永远没有人知道——天日昭昭，举头三尺有神明，申肃以为，一个人可以不知道自己的善恶，但是不可能不为自己的行为负上责任。”

“荒谬至极。”公是非嘲讽道，“师叔的年龄是你申肃的3倍不止，尚不敢言‘天日昭昭’，你就不怕遭受上天的责罚吗？”

“师叔教训的是。”申肃施礼请罪，可是，马上接着又道，“先圣说过：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能无说乎？弟子想说的就是这样的话，请师叔指教。”

哼——

公是非真是气不打一处来——黄口小儿，用先圣来压我，真是嚣张太过。

“言归正题。”公是非强行道，“按申肃所说，善恶并非人之本质，而是他人强加于人之身体的，对吗？”

“怎么会是这样呢？”申肃反驳道，“善恶是人的本质。正因为善恶是人的本质，所以外人才能通过‘听其言观其行’，体察到人的善恶。”

“既然如此，公子朔认为卫宣公是恶的吗。”公是非冷笑着问道。

公是非拿公子朔说事，其实就是想搅浑申肃好不容易培育出的一池清水。

试想，卫宣公所作的一切事情，说到底都是为了公子朔，为了立公子朔为太子——作为卫宣公作恶的既得利益者，公子朔怎会认为卫宣公是恶的呢？

如果申肃不能说清楚这件事，那么申肃前面所已经建立的胜势必将轰然倒塌，受益的只会是公是非。

公是非这一招“浑水摸鱼”甚是厉害。

果然，申肃沉默了。

公是非道：“申肃也有词穷的时候，看来，公子朔是对的。”

公是非言下之意是说，自己说的才是对的。

“以公子朔一人之言就断定卫宣公的善恶，是不公平的。”申肃道.

“非也！不仅公子朔如此认为，就算是太子伋也是如此认为的。”公是非越说越起劲，“太子伋明知道卫宣公要杀了自己，可是，在公子寿替自己死了的情况下，依然奔赴莘地，让强盗杀了自己，这完全是因为太子伋明白一件事——卫宣公所作的一切，都是正确的，都是自己必须服从的，所以他甘愿赴死。”

申肃欲言又止。

“申肃，所以，卫宣公本质是善的。”公是非大言不惭道，“卫宣公也知道自己是善的，为此他做事从不瞻前顾后，而是干脆利落。”

“师叔危矣！”申肃叹息道。

“想不到申肃小小年纪，惯于威吓。若申肃想以此消磨师叔我的心志，实在非明智之举。”公是非半是嘲讽半是告诫道，“儒家才应感到危险啊！”

“师叔此次来儒家，并不是专为自己而来吧？”申肃问道，“师叔是否得想想，您能做自己所说之主吗？”

“你——”公是非本想质问，不过，他毕竟是聪明人，“申肃，我能怎样，不能又怎样？”

“师叔，您做不了自己的主，对吗？”申肃道。

公是非望望李斯，心中虽恨得牙痒，无奈不便发作——况且，申肃话糙理不糙，自己确实做不了自己的主：在这里，有李大人；李大人的上面，还有大王。

“师叔阔论，令弟子叹为观止。不过师叔，公子朔不以卫宣公为恶，但是不能掩盖卫宣公的恶；太子伋顺受卫宣公的恶，同样不能证明卫宣公是善。一个人本质上的善恶，既不会因人言而改变，更不会因人言递增或降低，它一旦存在，就成为事实。譬如桀纣，譬如汤周。”申肃大义凛然，“师叔，难道您是要儒家弟子以卫宣公为处事楷模，经营岁月吗？在这里的儒家弟子，‘终身书中寻道，潜心世外修仙’，难道他们不必再学先圣，而须照着卫宣公行事吗？关键是，弟子想问师叔，假若大王知道了师叔‘卫宣公是善’的言论，您以为大王会作何感想？”

公是非大惊失色——他想不到申肃会说出这样一番惊心动魄的话来。确实，自己的言论若大白于天下，那定为秦王政所不容。

公是非顿时失却了所有的雄心壮志，心内惴惴，腿骨战战，额上汗水淋淋而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