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录 还珠卷 四、雨夜的怪鸡

这一夜的雨下得绵绵无尽。

风已经停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不住坠落下来的水珠，洒在青石小径上、洒在树林间、洒在草叶上、洒在屋檐上，似乎这个世界里，所有的声音都已经消失了，只余一片沙沙的蚕食桑叶声，静谧安详，催人入梦。

古庙客房中一灯如豆，微微跳动的光晕，只能照到木桌之上的方寸之地，再远一点，便是一片夜色与微光交织的地带，混沌如一团迷雾。

屋中二人，早已经进入沉沉梦乡，不知有着什么样的梦境。

离开了水路之后，这一段时日里，几人全靠着一副脚板，自然要比那乘舟行船劳累的多。待被法尘引入客房之后，洗漱过后，齐钰与无邪随意聊了几句之后，就都呼呼大睡了起来。

夜色越来越深，那浓如漆墨的天色，似乎把一切声音都吞在了自己的腹中，连原本那连绵的雨声，都变得微弱起来。如此安静的氛围里，两个人睡得更加香甜。

在这样的环境下，桌上那盏油灯好像也困了一般，灯芯上的火焰跳了两跳，噗的一声，熄灭了。整个屋子，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忽然，远方几道利闪划过天际，那一道道橘红色的电光，将这小屋之中的物件映成一片血色，而后倏然而逝。隔了三五个呼吸，隐隐的雷声，才缓缓涌了过来，到了近处，听起来轻柔得像一只老猫的呼噜。听这声音，可以判断，这风雷涌动之处，离这座古庙，还有很远。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电光一次比一次明亮，那雷声，也渐渐变得大了起来，像是有人敲着一个巨鼓，正一步步向着古庙的这个方向走来。轰隆隆，轰隆隆，雷声像那离此地已经不是很远的东海海浪一般，一波波不住在这片天地间涌动，毫不停息。

原本睡意沉沉的小书生正在做梦，梦境中，他受羲和的邀约，非常兴奋地登上了那由六龙牵拉，驭日的华车。羲和上人一脸笑意，身前六头金龙龙鳞灼灼，须鬣张扬，呼气成风，吐气如雷，身姿宛若灵蛇一般，驾着华车在青天白云间飞速穿梭。震耳的龙吟声里，齐钰向羲和上人问道：“金乌在哪里啊？”老人家笑而不语，用手向车后一指，齐钰回头，向车身后面看去。

只见身后有一团熊熊焰火在巨大金色的车厢之内燃烧着，炽烈无比，那火焰的颜色不是平日里在地上见到的朝阳的红，午正的金，只是一片耀目的白，白到极致，白到看不出任何其他的颜色，白到你望向它，感觉像要连身体带灵魂都要融化在这片一片纯白却又无所不包的光色里。

轰隆一声炸雷，响在古庙上空，利闪如雷罚之剑，刺入下方，洒下一片耀目的亮色，比平日的太阳还要刺眼。电闪的一瞬间，小书生从睡梦中醒来，全身打了一个激灵，“啊”的叫了一声，但那叫声却完全湮灭在正在天地间回荡的霹雳声里，连自己都听不见了。

齐钰只觉得耳边有万千重鼓轰然擂响，震得自己一阵战栗，那一道闪电耀目的光芒过后，让他的眼睛瞬间致盲，久久都不能看清身边的景象。

过了几息，齐钰才勉强张开那被刺激得酸涩流泪的双眼，试探着向四周看去。夜色深沉，在一道道电光的映衬下，檐下铜铃、亭中老树、古塔大殿，它们投射到窗棂之上的影子像是忽然活了过来，一个个不复白日里沉默端坐的状态，变得张牙舞爪，样貌狰狞古怪，像是要破窗而入这间房间，将屋中人带到另外一个隐秘的世界一般。

小书生悚然一惊，半身立了起来，急忙回头向无邪处看去。只见那个道士依旧高卧在床，呼呼大睡，其间似乎很是讨厌不断的雷声，嘟囔了几句梦话之后，把被子往头上一蒙，转了个身，继续做梦去了。

见到此景，齐钰心中大定，哑然失笑，充满了自嘲的味道。有这么个能捉妖降鬼的道士在身边，还怕那些窗外倒影干什么。他轻轻躺下，放缓呼吸，准备继续睡觉。

只是此番躺下，原本好好的睡意，似乎都被刚才那声惊雷和奇怪的倒影给吓走了，齐钰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眠。

在数了几十道雷声，看了几十次利闪之后，再也躺不住的书生翻身坐起，准备去桌边喝一口水。他刚刚起身走到桌边，在电光的映照下，倒了一杯凉茶在碗里，一片雷声里，忽然一阵扑啦啦的扇翅声在自己的窗外响起。

齐钰猛一回头，什么也没看到。就在他怀疑自己听错了的时候，外面又传来了咚的一声响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落下来，砸在了小屋附近的墙上。

是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呢？齐钰静静听了一下，在那咚的一声之后，院外再也没有了动静，连原本一直不断的雷声，都停了下来。

没有了雷电的雨夜，又一次变得静谧安详了。

到底是什么呢？风把瓦当吹掉了？不像。难道院中的老树被风雨摧残倒了？应该不止这么小的声音……小书生否定了脑海中一个又一个想到的理由，他没有发现，在自己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已经站了起来，向着房门走了过去。

“吱呀”一声，客房的房门被齐钰推开了一条缝，夹着雨星的冷风呼地一下涌了进来，激得小书生缩了缩脖，下意识就要把门关上。

齐钰转念一想，既然都已经到这了，就看一眼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吧。下定注意的小书生轻轻把房门推大了一些，小心地迈步闪了出来。

“嗒”一声轻微的脚步声，却像是被久久凝固在了黑暗之中，不住在幽暗的空间里回荡。

齐钰微微心惊，第二步迟迟没有迈出去。

夜色无言，凝然静默。

待齐钰适应了外界的阴暗，可以隐隐约约看清周边的环境后，他终于继续迈步，向外面走了出来。

“啪嗒，啪嗒……”一串串足音依次响起，黑夜之中，忽然多了些许生气。

齐钰依着自己对刚才声音的判断，沿着走廊向右侧走去，细微的雨声里，庭内古树木枝摇曳，像无数双细手在空中漫舞，欲捉住什么。

走到回廊尽头，再向右转，就出了客房院落，齐钰忽然有些犹豫起来，站定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吓自己，他总觉得身后似乎跟着一个什么东西的影子晃来晃去。回头向来路看去，却又什么都没有。

呆立了片刻后，齐钰终于下定了决心，伸头向另外一个方向看了一眼：

那是一片青灰的墙壁，在阴湿的雨天里，显得粘腻潮湿，青砖斑驳。那砖墙的一个角落下，有一只不是很大的东西在不住抖动。只是离得远了，那个东西隐藏在墙角阴影里，看不出来它的形体。

齐钰看了一会儿，见它像是在这冰凉的雨水里很是凄冷的样子，不住抖动，并没有其余多余的动作。叹息了一声，慈悲心肠泛起，轻轻走了过去，想把它抱回屋中看看是不是受伤了。

走近了几步之后，齐钰这才看清，那在墙角处缩成一团的，是一只大鸟儿，尾羽修长，羽泛五彩，正泡在一窝水里哆哆嗦嗦。

“原来是只雉鸡啊，小可怜的，你是翅膀受伤了吗？在这大雨天里飞不动了，结果一头撞到这寺院里来了？”齐钰一边温柔地说着，一边慢慢地向那只雉鸡走去，生怕动作过大，让它受了惊吓，挣扎之下，会加重伤势。

“乖，我把你抱到屋里，检查一下你哪里受伤了，怎么样？”

他就这样，一点点，一点点伸出自己的双手，已经快要靠近雉鸡、想要把那只不能动弹的可怜的鸟儿抱在怀里的时候，那只雉鸡忽然转动了一下头，一对清冷的眼眸紧紧盯着齐钰，像是要看到他的灵魂里。

就在齐钰惊讶于那小小眼睛怎么会让自己感觉到极大的威压的时候，那只雉鸡的眼眸中忽然涌动出了一丁点金色的光辉。那一抹金光非常微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是齐钰看在眼里，却觉得那一点金光犹如无尽天火一般，猛地向自己涌了过来。

大惊之下，他想要收回伸出的双手。

只是，人的速度，永远也比不上光的速度。只一瞬间，那抹金光就已经从雉鸡那里脱体而出，直直射向小书生的手指。

那一刻，小书生感觉从指间传来一阵酥麻感，沿着手臂，传遍了全身每处，如火燎，如电击，又像突然坠入了冰水之中，那股战栗的感觉，好像把自己的灵魂都驱逐出了这具躯壳，他连大叫一声的机会都没有，眼前一黑，直挺挺地躺在了雉鸡的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