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录 还珠卷 四十九、重逢

落日熔金，练江江面上像铺了一层细碎的小火苗，在一道道鱼鳞纹的浪尖跳跃不停，煞是好看。

小书生是一个非常听话的人。尽管他不是很明白雨轩为什么忽然让大白带口信过来，让他带着这只大鹅离开歙州，并委托他将它放生，但是在听完墨宝与白鹅的沟通之后，他按耐住心中的疑惑，老老实实地带着大白鹅离开了歙州城。

走出了盘桓数日的古城，齐钰回头看了看斜阳涂抹这暖色的老城墙，遥遥向着御墨坊的方向行了个拜别礼，便牵着一只大肥鹅摇摇摆摆地向练江边上走去。

之所以没有沿着官道向下面进发，完全是因为方才在客栈中，那只肥硕的白鹅竭力向墨宝求情，要在临走之前去看一下原来养育它的老翁的缘故。齐钰听了墨宝的转述后，非常理解大白的心情，就答应了。

当大白鹅看到江边的一位麻衣长者之时，情绪似乎有些躁动起来，顿时扬起长颈高声鸣叫了几声，而后拍着阔大的翅膀，一路携尘带土呼啸而去，跑到一半，似乎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学会飞翔了，不由得想在老主人的面前展示一番，竟是用力往上一蹿，狠狠拍打了几下翅膀，飞了起来。

哪成想，那放鹅老丈，在听到熟悉的鹅鸣声之后，向这边望了一眼，便一脸笑容地大步快走迎了过来，这肥鹅尚未升高，老者已经走到近前，也不知是大鹅的飞行技术还没有练到家，还是老者年迈，身子骨不利索，在齐钰同情的眼神之下，大白鹅鸣叫着，直直撞向老者的胸口，“砰”的一声，老者一个趔趄，差点就坐倒在江滩之上。

白鹅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原本长长的脖颈，硬生生撞短了一段，空中没有了借力之处，身姿顿时不稳，“噗通”一下掉了下来，屁股便与那江滩上随处可见的卵石来了个亲密接触。

一人一鹅的久别重逢，便是在“哎呦哎呦”和“呃啊呃啊”的呼痛声中开始的。

前行而来的小书生，扶稳了灰衣老丈之后，仍能听到老丈在碎碎念叨：

“几日不见，长本事了啊，能飞了。不过你就不能减减肥再飞吗？幸好我一项身子骨强健，不然啊……哎呦呦，肋骨疼。”

看大白鹅的样子倒是比老者皮实多了，扑打了几下翅膀后，便若无其事地踱着摇摆的碎步走到老者的脚下，长长的脖子伸出，不住在老者的腿上蹭来蹭去，很是热切的样子。

老丈被大白鹅的热切所感染，用手不住抚摸着它的头，应和着不断的鹅叫，絮絮地和白鹅说着话，齐钰看到这一幕，心里很是温暖。

齐钰和老者已经见过数面，彼此之间已经很是熟悉了，互相致意之后，老者问起今日怎么是他带着白鹅过来之事，小书生便粗略地讲述了一下缘由，并向老者表示了自己也不知道雨轩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老者自然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于是两个人就放下这件事，随意聊了些别的。在一阵漫无目的的谈话之后，眼见着夕阳就要坠落到树梢下了，齐钰带着恋恋不舍的白鹅，向老者告辞，离开了江岸，向东行去了。

夕阳余晖里，杨柳依依，齐钰回首望去，只见江滩上那个老丈的身影消瘦，负手而立，望向身后的歙州城，不知在想着什么。

夜风淡淡，星月初现，一人一鹅这样的奇怪组合，沿着官道，一步步向前行去。

之前都是一个人赶路的小书生，这次多了一个陪伴者，这一路走来，没有什么有陪伴的幸福感，竟是感觉有些不习惯。

本来出发的就晚，又在江滩那耽搁了一会儿，齐钰难免有些焦急，急着赶路好早点到下一个村镇。怎奈啊，自己的腿长，大白的腿短，迈步前行一段时间，就会把大白抛在身后。若是大白拍翅飞起呢，哪怕是跑起来，也会是追之不上，不多时便会被它给落的无影无踪。本来齐钰还想让白鹅往前飞一段，便停下来等自己一下，奈何这白鹅夜间视力不是很好，视物不清，竟是撞过几次大树，或是一头扎进野草从中，被蔓草缠住翅膀，只好“呃啊”叫着等待齐钰前来救助。

就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将将用了一个时辰，一人一鹅才走出去不过十里。

漫天星光下，看着身边那再也不肯飞起来，一摇一摆，一板一眼，踱步前行的大肥鹅，齐钰忽然觉得自己这条路像是要走到地老天荒去。

好在暮春时分，夜里已经不会很冷。只是在这清萧的月色里，空阔的官道上，黑暗越来越浓了起来。风拂树影，水打河堤，几声倦鸟的啼鸣，不时划破夜空，传遍这寂寥的荒野，显得一惊一乍的。

小书生的心，也跟着这时隐时现的声音，一起一伏了起来。

不知道是风太过顽皮，还是树站了一天，太过累了，齐钰的眼角余光里，总是有什么东西在晃来晃去，走在这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路上，虽然宽敞、空旷，却总像有很多东西在自己的身后紧紧跟随一样，伺机而动。

齐钰越走，越心情紧绷，并在心中不住懊恼：自己为什么这么傻，非要听了消息马上就带着大白离开歙州城？

可惜这个世上从来都是事过无悔，又哪里真的会有那系白日之长绳？无法拽回时光的小书生，只好紧紧地挨在那看不清东西却依旧器宇轩昂的大鹅身边，战战兢兢地不时左顾右盼一下，默默向前走去。

按理说，在这样一个寂静的黑夜，幽静的旷野，除了虫声和鸟叫，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其他的声音出现，毕竟，没有几个人会无聊到这个时段走在这样路上。但是不知道是因为齐钰的运气太好，还是越念叨什么越会来什么所致，就在他越来越心惊胆战，不住四处巡视，生怕撞见什么诡异的事情的时候，在那无尽夜色的前端，黑暗笼盖，视力不及之处，忽然传来了一声凄怨的啸声。

“啊啊啊啊啊……”

这一声充满怨愤的锐啸，从前方突兀传来，有如无形毒针一般，一下子戳破了齐钰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这一惊之下，吓得他“噗通”一声，坐在地上，一把搂住大白鹅的脖子，双腿不住乱抖，颤声道：“救、救命啊……”

夜色中，那幽怨的啸声像是追魂夺命的无常一般，竟然奔着坐在地上的小书生这个方向飘了过来，越来越近了。

齐钰只觉得自己的心在腔子里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仿佛自己一张嘴，就能从口中蹦出来一样。他想回身向来时路跑去，可是身上的力气却像是在一瞬间被土地给吸没了一样，抖了几下，一点也没有能站起来的迹象，只好哭丧着脸，坐在那里，用力搂住一直在身边的白鹅，迎接未知的命运。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大白鹅努力抽出自己的长脖子，不屑地看了看旁边这筛糠的书生，拍了下翅膀，然后引颈高声嘶鸣了一下，像是在应和之前的那幽怨的啸声。

小书生大惊失色。

“大白，你在干什么？你这样一叫，不就是让那怪物知道我们在这边了嘛！完了完了……”

小书生一时间万念俱灰，只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真是流年不利啊，真真是三步一遇妖，五步一撞鬼，只要是一出门，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诡异之事，如果这次还能有幸躲过一劫，自己一定要去好好烧一柱高香，去去自己的晦气。

齐钰坐在地上胡思乱想，倒是把胆怯之情去掉了几分，待他想起来自己应该害怕的时候，耳朵里已经能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了，以及跟随脚步声而来的，一串串带着埋怨的唠叨声。

“你说说你，作为一只灵虫，我不过是让你跟着书呆子一起走，留下一些标记……”

“你还好意思说！让你跟一个凡人都跟不好，居然因为人家喝了酒，你吸了他一点血液就被喝醉了，还从人家身上掉了下来，丢了跟踪的人……”

“丢了也就罢了，不在原地等待，居然又随意爬上了另外一个人的身体，被人家带出了很远很远，去了一个不知道是哪里的鬼地方，又是因为喝了醉酒人的血掉了下来，你是不是傻啊？而且，你害得姑奶奶我多跑了多少冤枉路？你别再想让我给你喝果子露！”

那碎碎的叨念声越来越近，齐钰在夜风中听得越来越真切。那声音清脆悦耳，像极了山间的清泉叮咚，听起来有几分熟悉的韵味，却在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这时，他忘记了恐惧，起身立起，向前方看去。

远方的树影处，忽然闪现出一个身影，身形窈窕，月白衣衫在星月清辉映衬下，像一朵飘舞的白兰花一般向着自己飘来。

“薇儿？”待渐渐看清那个像是一直在训斥这别人的娇小身影后，齐钰讶然道。

李府偏宅，星辉洒落一池。

“这下一口化丹水，该谁来喝呢？”

雨轩将手中的皮袋，交还给道士，在一众人的注视之下，微笑着向道士问道，只是她的视线却没有落在道士的身上，而是望向了方才走上前来，又退回人群中的穆氏。

道士默然，而后冷冷道：“每个人都有份。”

听到这样的一句话，加之一直漂浮在半空中的怪味，在场的一些侍女，忽然觉得自己胃部一阵翻腾，张嘴欲呕。

“好啊。”雨轩轻飘飘退回到李墨轩的身边，伸出右手，紧紧攥住自己最心爱的那个男人的手掌，轻轻笑着，望着自己的夫君。

看着飘然而去的那道身影，道士叹了口气，然后转身，看向其余的那些面露为难之色，或是充满厌恶之情的众人，道：“一个一个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