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录 还珠卷 三十六、点石成银的白鹅

传言没有腿，却比长了翅膀的鸟儿还要快，迅速传遍了整个李府，以及周边的民居。再过了一段时间，李府宅外有阴鬼窥视的流言，倒是在这歙州城里传了个大半。甚至有不少胆大的人，想着自己左右无事，决定自己过来看个究竟。平日里原本不太热闹的李府门前的街道，不多时倒是变得人流稠密起来。

只是那人流虽多，却都是离着李府庄园有点距离，远远站着，望向这边，对着围墙处指指点点。

青砖黛瓦高大围墙附近，每隔数丈，便有一土黄衣衫怪人站立，样貌古怪模糊，面朝砖墙，不言不语，也不知道在看着那青砖做什么。

有人伸手去数这些个怪人的数量，只是随着那手指的移动，刚刚数了几个，再指向下一个怪人之时，那人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身形忽然恍惚了起来，瞬间虚化，消失不见。

“咦？”“嗳？”“咝”……一片惊讶声中，那院墙外的十余个怪人开始了此起彼伏的消失出现出现消失的重复循环。

就在这样的一幅光景中，一辆青棚马车，急匆匆向着李府这边赶来。

“让让，都让让！”在“啪”的一声响鞭声里，街道上窃窃私语的看热闹的人群迅速向两边分开，看着那马车一路烟尘直驶向李府气派的朱漆大门处。

车夫停车，掀开门帘，搀着一位身材略胖面貌威严的一位中年男子下了马车。走上石阶的男子环视了一下府前景象，咳嗽一声，在迎出来的门房和那车夫的簇拥下，进府去了。

“混账，混账！”

混账二字被人骂的有若雷鸣金响，一波接一波地从大堂之中涌动出来，惊得原本欲停留在檐上歇息的燕子展翅离去。

李府大堂本是庄严肃穆之地，平日里向来是清净至极，这等处所，想来不是随便什么人就敢如此暴躁喝骂的，更何况，这一骂便如五月梅雨至，自此不断不绝了。

花鸟屏风后，紫檀高椅上，坐着位面色傲然、威严不可侵犯的中年人，隔着八仙桌的并齐的高椅上，是一位和他年岁差不多大的慈眉妇人，正在温声劝慰着那发雷霆之威的男子。

能在大堂之中如此做派，令这堂中或坐或站的数人，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地听着的人，自然是这府上的家主了。

李家家主望着身前那些一丝声音也不敢发出的众人，愈发恼怒。那灼人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的脸——那目光有如实质，将他们的脸一个个都压得低了下去。

显然，众人的表现并不能让他满意，于是混账这个词又一次飘荡在这狭小的空间里。

“混账！先是一场大火，让家中损失大量钱财不说，若是耽误了京都宫中事项，这李府御墨的牌子，你们不想要了，别人可都挖空了心思想要呢！”

“离府数日，出了这等大事，居然无人迅速告知于我，要不是穆氏来信诉说家中情况，我至今还蒙在鼓里。哼，你们啊……”

说到这里，他目光忽然一凛，盯向了人群中站着的那个温婉娴静的少妇，厉声道：“胡氏，当日墨堂大火之时，为何墨轩酣睡不醒，你又去做了什么？”

这一句冷冰冰的问话，自是极为严厉。雨轩身边诸人一时间纷纷侧目，偷偷看向这个在府中一直以安静示人的女子，或是忧虑、或是好奇、或是窃喜，诸般神态，却是各不相同了。

一片偷视目光中，雨轩离群而出，向着公爹盈盈施礼，方欲答话，却是被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给打断了。

“父亲，此事与雨轩无关，皆因我那几日太过乏累才酣睡不醒的”

那匆匆而来走入大堂的身影并不高大雄伟，但坚定地站在雨轩身旁之时，竟是如山如岳，给她带来了一种厚重的踏实感。这一刻，所有的冷雨凄风，都将与她无关，再也不会侵袭进来了。

准备大发雷霆的李老爷子，面对着这番景象，忽然哑口无言。他见自己的儿子当众如此回护妻子，几次想起身呵斥，却在旁边妇人不住拍他手掌的劝慰中，最终没有发作。

李老爷子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看着堂中的众人，心情愈发烦乱了，最后，挥了挥手，没好气地道：“散了散了，都散了！”

堂中众人如释重负，竟是同时呼出了一口气，纷纷转身准备离开。

牵着雨轩的手的李墨轩刚刚向外走了几步，背后却是有一道厚重声音传来：“大儿，你留一下。”

李府偏院。雨轩斜倚美人靠，望着划裂晴空的楼檐一角，望着那掠过屋檐不留一丝痕迹的自由的飞鸟，不知不觉就想到那些过往岁月里的青山和秀水、野草与吟虫，想着那些随风共舞、对月吟啸的悠闲时光，渐渐有阴郁之色悄悄爬上了眼角眉梢。

入府三年，夫妻二人琴瑟相和，如胶似漆，小日子过得称得上幸福美满。虽说因此失去了原有的自由时光，却也得到了生命中最珍贵的那个人的陪伴。得失之间，又如何算得清楚呢？

可是……这李府之中，终究不是只有这伉俪情深的夫妻二人，而是一个商业家族。自古人云，商人重利，这李氏又顶着御制这样一个牌子，有一个野心勃勃的家主，为了这偌大家业诸般操作，或拜官、或联姻，看得出来这位李老爷子的心里，不止求利之念，还有争名之心。入李府三年，雨轩眼见得家族事业蒸蒸日上，对自己这个长袖善舞、多钱善贾的公爹佩服之余也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随着家族事业的上升发展，顶着李家大公子名号的相公，商路、官场、同行……诸多事项都要去了解和经略，被派出应酬往来的时候也就越来越多，闲暇自然越来越少。

名利场多刀剑影。更何况这刀剑影多是暗剑阴刀，稍不留意，便是难以防范。之前那场不明大火，里面就有着某种阴谋的味道，当她见到离朱枭的时候，心里便埋下了深深的不安，听家中仆役的说法，现在居然……应该是有人在这宅外行天罡之术，玩了一出撒豆成兵了。这些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竹树蒙翳，杂花从从，大白鹅在竹荫间静静卧着，不时啄一下自己的羽毛。过了一会儿，它歪头看了看那发呆的女子，心中大感诧异，不明白她今天为什么放弃了对自己的折腾。

就在它想着是应该趁着这个可怕的女人没注意到自己的时候多睡一会儿觉还是该去那水塘里偷吃几条锦鲤时，念头刚刚冒起，正在纠结之下，屁股上忽然挨了轻轻的一脚。

大鹅大忿，脖子一扭，便欲伸出鹅喙进行报复性的一击。

在它身后的是一位年轻男子，他脚步匆匆，微微气喘，一幅着急赶来的样子。大鹅看着他直直望向雨轩的眼神，晃了晃脑袋，收回鹅喙，让开了路。

李墨轩几步走到了雨轩身边，轻轻将那个眉头微蹙的人儿揽在怀中，揉了揉她的脸蛋儿。

雨轩仰头看向他，看着那明眸如水中蕴满的温情，看着那玉容之上熟悉的微笑，内心里的那一丝阴郁在不觉间悄然散去，只剩一片安稳。

“没事了，都解决了。”竹荫下，他轻轻对她诉说。

雨轩左手轻轻揽住他的胳膊，柔声问道：“府内事暂了，那府外事呢？”

这一句问出，李墨轩脸上的笑容滞了一下，随即变成了苦笑脸，摇摇头，叹道：“唉，谁知道这是惹到了哪位高人，为何在咱们府外用上了此等奇术？”

像是想到了什么头疼事一般，李墨轩坐了下来，眼睛望着远处摇晃的青竹叶有些出神，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刚才我闻讯急忙赶回，在府外见到了那些……”看起来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外界的场景，挠了挠头，又道，“那些怪人。你一走近，便消失不见，你一离开，迅速出现，实在是诡异得很。”

“若只是这等诡异之事，还没什么可怕，但是，现在府外来观看的人越来越多，此情此景，令各种杂言碎语四处传播，府内却又无力反击，无法反驳。如此下去，这府上的数十年声誉，怕是就毁于一旦了。”

雨轩默默无语，眼波流转如水，忽然间瞥了那只又找了个舒适的地方趴下准备休息的大鹅一下。

大白刚刚找到一块有柔软青苔之地，刚刚清理干净准备舒舒服服地卧下睡一觉时，忽然心里一寒，像是要有什么不祥之事要发生一般。它将鹅头左右摇晃了一番，正好撞见雨轩瞥来的目光。

大白一惊，将叼在嘴中的枯叶不小心吞了下去。正要想法吐出时，却听那美丽女子柔声道：“夫君，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李墨轩好奇问道。

“我们用大白去试试府外那些奇怪的家伙是幻术还是什么？”

“大白？它只是一只鹅，能对这个起什么作用？”

“大白可不是什么普通的鹅呦。”

“它除了能吃能睡是只飞不走的天鹅，还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听了夫君对这只大鹅的评价，雨轩抿口轻笑，望向一幅恐惧之色的大白的目光里露出一丝狡黠。她转头对李墨轩轻声道：

“轩哥儿，你可知道这鹅性最是通灵，素能识鬼神，何不让它去试试呢，没准还会有意外之喜啊。”

听了爱人言语的李墨轩沉吟了一会儿，虽然内心里觉得她的建议并不靠谱，不过看着爱人那柔软的眼光，他最后决定听从雨轩的建议。

反正不会比现在更糟吧，总不能大鹅一出去，妖鬼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变得更多？何况老辈人不是常说么，听老婆的准没错。

抱着这样的念头，李墨轩撵着这只大鹅，跟在后面摇摇摆摆地向着府外走去。

这两日来，虽说雨轩因为某种原因，对大白多有摧残，但是自今日家中少主出门前跟仆役说了大白鹅屙屎出珠之事，要仆役们好生照看这只大鹅的吩咐后，这只刚刚买回府里不久的大鹅，瞬间便成了府里的明星，遇到之时在好奇之余都会客客气气的让出通道来，甚至会有仆役偷偷跟在它的身后，盼着它出恭，看看自己能不能有好运气，得到一两枚宝珠。

这大鹅一出偏院，立刻露出了隐藏着的桀骜本色，恨不得横着走路，连身后的李氏少主都不怎么放在眼里，一路傲然而去。走到府门前，“呃啊”一声，待门房打开大门后，踱着鹅步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那神情、那架势，犹如家主出巡一般，看得李墨轩哑然失笑。

李府大门一开，远处围观众人一阵骚动。

留下看热闹的人都想要知道这李府遇到这等诡异之事，会用什么样的方法来解决？是请和尚道士来做法降妖除魔，还是用黑狗血公鸡血沿街泼洒，却是谁也不曾想到会是从府中走出一头大鹅来。

众人正在诧异之时，就见那大鹅歪头往四周望了望，有些傲然的叫了一声，忽然间就向那些时隐时现的怪人之处走去。

大鹅摇摇摆摆，看上去速度不快，却不知怎地，偏偏在那怪人刚要虚化消失之时就已赶到身前，长项一伸，直直啄了过去。

“啵……”这一啄，如鸟击长空、断水无痕，唰的一下将怪人透体而过，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下，围困李府许久的土黄衣衫怪人瞬间消失不见。

那怪人一消失，大鹅一击而落，鹅喙触地，丁然作响，竟是敲出了一地散碎银子。大鹅傲然地扇扇翅膀，转身离开，那个诡异的身影再也不像之前那般，你一离去就会再度浮现，像是被大鹅彻底吃掉一般，不再出现了。

李墨轩、门房以及围观的众人看得呆了，在他们的目瞪口呆中，大白又奔向另外一个怪人，鹅喙啄击，重复之前，丁然一响，地上又多了一堆银子。

不多时，那十几个怪人就被这只威风凛凛气势轩昂的大鹅消灭得干干净净，而且，无一例外的，在地上都多出来一堆散碎银子，看着这委实不可思议的怪事，一直跟在后面捡银子的李墨轩和门房捡到麻木。

当所有的土黄衣衫怪人都被清除之后，大白鹅举目四顾，桀骜无匹，在一干惊愕崇拜嫉妒茫然的目光里，转身施施然走入李府了。

直到此时，围观众人才真正清醒过来，一片声浪汹汹如潮，沸沸扬扬于这条原本冷清的街巷上：

“点石成银的宝鹅啊！李家大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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