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录 还珠卷 二十、叮嘱

鸟鸣关关，日色染高楼。

酒楼上，客房里，小书生极为认真地清洗着自己的面孔。

一把、一把、又一把，掬掬清水覆面，铜盆里的水渐呈乌色。

小书生看着铜镜中渐渐改回来的肤色，表情中终于有了淡淡的喜意，不再那么心焦了。

李墨轩看得百无聊赖，从床上站起，走到床边，看着那满窗格的破洞，伸出手指，恶作剧般地从洞间穿了过去，而后回头，看着那洗漱不停的齐钰，笑叹道：“原来怀仁还有这般童心。”

齐钰抬头，疑惑问道：“子羽兄此话怎讲？”

李墨轩指了指窗子，又指了指那盆水，笑道：“这些杰作不就是证据？”说罢，他推开窗子，让春风涌入房间，深吸了一口带着春日花香的空气，又道，“想必昨夜你醉极无聊，在我走后大发酒疯，捅破了这些窗户纸，又以墨涂面，自己扮演昆仑奴玩，怀仁，你说，这不是童心是什么？”

齐钰闻言看了看到处破洞的窗子，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昨夜酒醉，这一夜之间的记忆对于自己来说是一片空白，真的是想不起来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了。难道真如李墨轩所说，自己会……耍酒疯？

一念及此，小书生一阵后怕，幸亏昨夜回来的早啊，这要是自己在人家李府如此……

齐钰不敢再想，仔细洗漱、打理干净后，在李墨轩走来走去不耐烦的催促下，匆匆地随他下楼去了。

只是，在他离开客房的瞬间，一个乌黑小球，在无人能注意到的角度，从他的后脑发间轻轻滑落，滚落在地。

悄无声息。

宿醉初醒、腹中无食的小书生在一个馒头①和一碗豆腐脑下肚之后，整个人才算真正活了过来，而后，开始慢条斯理的，一勺一勺地舀着豆腐脑，配着腌菜，和李墨轩边吃边聊：

“子羽兄，你怎么这么一大早就过来了？”

看了看天色的李墨轩，笑道：“昨夜不是约好了要一起逛逛这歙州城么？左右我闲着无事，就早点过来了。”

小书生闻言一阵感动。

两人闲坐在酒楼临街处，吃着早饭，一边看着天边流云，一边看街上人来人往，听着叫卖声吵嚷声谈笑声如流水一般涌来又退走，心情都十分轻松。

这时小书生忽然听到两个伙计的声音从不远处的角落里传来：

“昨晚的风真是大啊，刮得鬼哭狼嚎的，让人听得瘆得慌。”

“是啊是啊，我还以为有什么妖魔作怪了呢，吓得我蒙了半天的脑袋，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

“你想发生什么，你想发生什么？别看那风不是妖风，可是也把楼上客房的窗户纸都吹碎了不是？也不知道昨夜哪位客官住在那个房间里，有没有被吹到受风着凉。不过说来也怪，就那么一间客房的窗子被吹坏了，其他几间都完好无损，好像那风只刮往那一间似的。”

听了两人碎碎言语的齐钰心头一阵恍惚，总觉得昨天夜里在自己的客房里隐隐约约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可是想来想去，却是一点回忆的涟漪都泛不起来，最后，在早餐的香气中，愉快的忘记了这件事情。而后，和兴高采烈的李墨轩一起同样兴高采烈地离开了酒楼，融入了来来往往的人流之中。

晨日，李府偏院。

阁楼前的小小竹亭内，有人捧卷读书。

那是一个容貌如画的女子，在这满院的柳细蒲新间，嘴角噙笑，眉眼含春。

清风抚竹，美人凭栏，正读到兴浓之时，眉头却忽然凝了一下，而后放下了手中书卷，望向了拱门方向。

隔着青青竹叶，隐约间有几个身影姗姗行来。

她起身，迎出竹亭，对那最前那人款款行了个福，温声道：“穆姐姐今日多闲啊。小妹有失远迎了。”

那飘飘而来的，正是穆氏一行。

面对着雨轩的行礼问候，穆氏并未马上搭话，反而先是目光环视了一下四周，随后又在雨轩手中书卷上泛泛掠过，轻笑一声，语调清丽，内里却是听不到一点感情色彩，道：

“早就听他人说这别院清幽闲散，大异李府他处。今日一观，果然名不虚传，连这院中人都是如此清闲，姐姐我哪里有什么多闲的命。”

雨轩温温一笑，并不接话，只是引着穆氏走入竹亭，分席坐下。

幽幽茶香里，两人对坐沉默片刻，而后穆氏皱了皱眉，道：

“轩哥不在？”

“轩哥儿一早就出门去找齐公子了，现在应该是在和他在城中同游。”

穆氏闻言，看了看雨轩，又问道：“妹妹与那齐家公子是旧识？”

“素昧平生。”

听了雨轩的回答，穆氏沉默了会儿，方才道：“我刚从父亲那里过来，他这几天要出门办事，便着我过来问问御墨堂府库之中麝香、朱砂、珍珠诸物可还齐备，要我叮咛轩哥，上京天使不日即将到来，这等要紧关头，可不要出了什么岔子……”

雨轩望了一眼穆氏，笑道：“我虽然平日里从不过问这些事项，不过姐姐且宽心，轩哥儿向来心细得很，这等大事，他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又怎会让它出什么岔子。”

穆氏紧紧盯着对面的这位丽人，见她一脸信任笃定的模样，心头没来由地浮起了一丝妒意。最后，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既然你如此确定，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是希望轩哥回来了以后你和他说一声这事。”说罢，起身便欲离去。

雨轩点头应下，问道：“姐姐不再多坐会儿了吗？”

那穆氏望了望这栋清净小楼，淡淡言道：“我倒是想常住于此，妹妹可能同意么？”说罢，也不给雨轩回话的机会，便转身而去了。

雨轩望着那渐远的身影，默默无语。

日近西山。

正在亭前花田里忙碌的雨轩忽然见一道斜长人影坠落在身前地上，她笑着直腰回身，果然见李墨轩同样笑着看着她，背负双手，悠悠然地走了过来。

春日的夕光打在他的发间，镀了一层如火的红，看起来是那么的暖。

雨轩迎了过去，正欲拍抚他身上的浮尘，却是被一把揽入怀中。

李墨轩环抱着她，将之前藏在身后的一朵含笑，轻轻插在了她的发间。

“真美。”李墨轩看着怀中的玉人，由衷赞叹。

雨轩轻轻啐了一口自己的男人，腮粉如霞，竟似比那发髻间的含笑的红蕊还要娇艳。

李墨轩哈哈一笑，揽着她向小楼内走去，边走边和她讲述这一天的行程。

什么观看了南谯楼的更鼓啦，品尝了渔梁街的小吃啦，中午喝了太白楼的美酒啦，下午半醉的小书生差点失足掉入练江洗澡啦……一宗宗一件件，一一讲述。

雨轩一直微笑着听着，直到听到李墨轩讲到他们沿江游览到城东南一处古庙时，二人遇到了自己的岳父穆老爷子，她的微笑一顿，眉头蹙了一下，像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截住了滔滔不停的丈夫，道：

“今天早晨，穆姐姐过来了。”

被打断了的李墨轩闻言愕然，皱眉道：“她来做什么？”

雨轩便把穆氏所嘱托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李墨轩。

李墨轩听完之后，沉吟了一会儿，看向雨轩，又问道：“她……没有为难你吧？”

雨轩摇头。

李墨轩看着自己那神色平静的爱人，宠溺的眉色间却是掩不住一丝愧意，他低声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轩哥儿何来此言？”

望着一脸讶异的爱人，李墨轩沉声道：

“我知你天性烂漫，性爱自然，最喜欢的是那山野林泉之间。当初我也答应过你，要和你过那样隐逸的生活……”

“可是，婚后这些年，我为诸多俗事所拘，竟是不能带你过一日这等想要的生活，反而是让你为了我，日日锢足于这宅内，晨昏醒定，孝敬公婆，却还要受人脸色，连那正妻之位……”

“……辛苦你了。”

这一声辛苦说出，雨轩却是反手抱住了自己的夫君，像宠溺小孩子一样摸了摸那个比她高了一头的男人的脑袋，笑道：

“傻瓜。”

而后，她轻轻靠在他的怀里，头，贴着那个男人的左胸，听着那一下一下安稳清晰的心跳，然后低低的、却又无比坚定说道：

“这里才是我心安处呢，若是心不安，哪里又能有什么真的喜欢呢？”

夜色如溶墨于天一般，悄然降临在这间楼阁，而后万籁宁静，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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