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玄鸣录 二十九：缘由

间隔时长时短，声音时脆时闷的落子声，对于一般人而言，绝对是枯燥的不能再枯燥的催眠曲。

不过这所针对的，也仅是一般人，因为这种单调到能让人发狂的声音，对于棋士来说，绝对不啻于管弦的奏鸣之声。而两个绝对是千古无二的无双棋士的对决中那次次落子的奏鸣，对于任何一个有幸观摩的棋士而言，更是可以比拟天籁之章的存在。

虽然作为这场中断了四百年的，并于今日再续的对决中，身为唯一观众的藤原妹红并不怎么懂棋艺，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喜悦的产生——王鸣和藤原佐为那已经抛却了一切杂念的专注眼神，让她无可抑制地想到了四百年前的那个下午。

那个下午，正是这个棋局的开端。当时盘腿端坐的王鸣二人，下棋落子也是这么的专注，也是这么的超然脱俗。两人就这么从炎日悬空一直下到了日落西山，却也只完成了不到一半的棋局。按理说，在那一日的“后天”，就能再续这盘奇局。

但是，那一日的“明天”，那个执刀斩断王鸣左臂，将她和兄长大人残忍丢入富士山中的远古神祇，却将一切，都打乱了。

而这一切的根源，又都是谁呢？又都是谁呢！

想到这，藤原妹红心中，原本稍有动摇的“恨”再次熊熊燃烧起来，就像赋予她力量的不死之炎一样无法扑灭地摇曳起来。

而这一切的矛头，都指向了那个曾经倾尽一国的倩影。

原谅？你让我怎么原谅？你让我如何原谅！辉夜！！！

想到这，藤原妹红的拳头开始紧紧捏紧，表情骤然化为了魔女般的狞恶，如果不是考虑到眼前这心无旁骛地落子之人，想必那在藤原妹红胸腔中难以抑制的怒焰，定会将周遭的一切都化为灰烬吧……

…………

“庄鹏君，看来这次，是我赢了呢。”

犹豫了许久之后，突然眼中精光一闪的藤原佐为猛地从黑子棋钵中捏起一枚棋子，然后毫不迟疑地想着一个子目落去。

因为动作太快牵引了脏腑，使得藤原佐为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更白了——毕竟王鸣虽然帮他清除了入侵的死亡气息，可那份死亡之息引发的虚弱却仍旧残存——但他的双眸中却是放射出了如同启明星一般的耀光。不难想象，要是佐为的身体是正常的，现在他的脸色绝对是会变得异常红润。

“……是啊，输了呢。没想到佐为君的古棋法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了……”

王鸣在端详了一下棋局，看着自己已经被重重围堵，只能引颈受戮的大龙之后，也是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并一手把捏在两指间的白子重新放回了棋钵。

棋技，和世上任何技巧一样，都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事物。藤原佐为在再活一世的基础上，对于王鸣当年运用的古棋法加以钻研探|索，现如今已经完全超出了王鸣的水准。而王鸣的棋艺，则在岁月长河的冲刷洗礼下，被一点点地消磨损耗。

彼盈我竭下，胜负之争，早已成为定数。

“那么佐为君，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你成为‘佐藤义清’的原因了吧？”

在让妹红撤走了所有棋具后，王鸣原本含笑的表情也顿时一正，带着无比的严肃对这个重逢的友人问道。

虽然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这种完全违背了轮回定则的事件却由不得他人不去重视。一个人的例外还好说，但要是不是特例，即使是一个频率极小的概率事件，在亡灵的巨大基数下也会造成难以想象的动荡。

“老实说，庄鹏君，这件事我自己很明白，虽然……很难以置信。”

藤原佐为在听到这个话题后，也是认真了起来，虽然此刻是虚弱地侧躺在床榻上，但他此刻的模样，却完全不像一个病人，反而像是一个不怒自威的上位者。

嗯，这话也没说错，毕竟在西行妖没有生变之前，作为盛持寺主持的他，都不知道应付过多少身份显赫的所谓贵人了。

“庄鹏君，如果我没猜错，一切的源头，就是西行妖那株妖树。”

在开启话头后，藤原佐为也不再磨叽，而是将他所经历的一切都这么毫无保留地向这位挚友娓娓道来。

事实上，当年藤原佐为溺水身亡后，灵魂也是如同他人一样被送往了冥界滞留，等待无数年后来自轮回的审判。

滞留冥界，其实也是一种无奈，因为灵魂转生的轮回之理，是不分贵贱地面对所有死去的生灵，而生灵的逝去，哪怕是弹指一瞬都不知道要发生多少次，亡灵骇人的增长速度带来的处理压力，即使以地狱的强大，也只能勉强支撑。

勉强支撑，就意味着不能完美处理，为了解决这一窘境，将罪孽无甚，易于审判者暂时安置在地狱衍生的冥界，以腾出时间来去解决那些难啃的“硬骨头”，就成了一种无奈之举。

而藤原佐为，即是那批被判定为“轻罪者”，被安置在冥界享受变相的寿命延续的灵魂之一。

藤原佐为就这样在冥界静修己心地等待了一个甲子的岁月，终于等到了接受轮回洗礼，迎接来生的时候。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一切都将会是常态。

但问题是，在冥界的六十年里，藤原佐为做了本该不值一提一件小事。

这件小事，就是他在冥界偶尔见到了一颗枯萎的树种，并带着找点事干的心态在那片冥土上把它种了下去，还看起来很是愚蠢的一直照料着它。

但意外却真真实实的发生了——枯萎的种子焕发了与冥界氛围格格不入的生机，生长成了一株无比美丽的樱花树，就那么无比扎眼、违背常理的扎根在了无尽的冥土之上。

并且，在藤原佐为步如轮回的前一刻，这棵樱树竟然爆发出了一阵绯|红的光晕，直接将藤原佐为给震飞了出去。

具体过程，当时被震得迷迷糊糊，只感到天旋地转的藤原佐为已不知晓。他只知道自己再次睁开眼时，已是一个襁褓中的，名为佐藤义清的男婴。一个灵魂穿越了三百余年降临平安时代，小手中握着一颗樱花树种的男婴。

也许这就是因果相报吧，藤原佐为救了樱树一命，而樱树，也以这样一种方式，偿还了藤原佐为的“恩”。

于是，藤原佐为带着感激，将这颗树种如同在冥界时一样，埋在了一片当年荒芜，却在后日被他筑起了盛持寺的土地上。

一切，本该圆满的。

可是，当那一晚，绚丽的红|樱散发出了无可想象的死亡气息，成为了噬人的洪水猛兽之时，藤原佐为才意识到，自己到底给人间，带来了怎样的祸害……

听完这个无比离奇的故事后，不管是作为当事人的藤原佐为，还是作为旁听者的王鸣和藤原妹红，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直到……

“恩公！不！！！”

直到，这一声从庭院处传来的悲怆呐喊，打破了这份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