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 064 平原之夜

夜色黑沉沉的，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数不清的星星胡乱地眨着眼，说不清它们是在“闪”还是在“耀”。

天河两边的牛郎星和织女星遥遥相望：牛郎肩挑儿女，看来他要一门心思地抚养后代；而织女却难忘旧情，期盼着“七七”早日到来。

农世通和柯兰菊肩挨着肩地在水泥路上走着，脚步缓慢而沉稳——这种老年式的步伐，使人有一种稳健和信赖的感觉。

农世通把刚才儿子在电话里说的内容向她大致说了一遍。

柯兰菊说：“真巧，刚才我也与秀梅通了电话。”

当她说到秀秀的情况时，心中还是一阵阵发热，不经意地流露出想回去看看的意思。

“你回去几天就是了。孩子小，又没离开过你，突然一别怎么能不想？”农世通“唉”了一声说，“别说孩子，就是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乍一离开他们，也是有些想念的啊！”

柯兰菊听到他的鼻音变重，自己也觉得鼻根发酸，泪水在眼窝里打转，不由自主地用手帕擦了一下，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又走了几步，柯兰菊说：“人们难道都是这样吗？一天到晚在一起，有时候还会觉得烦，总想离开清静清静，真的离开了又想念。”

农世通说：“这就是感情嘛！不仅人是这样，动物也是如此。骑兵和战马的例子就说明这个问题。不仅人想念马，马也想念人；骑士想念战马还能控制住自己，而战马要是想起主人来那是无法控制的，它能不吃不喝整天嘶叫，有的甚至绝食身亡，多壮烈啊！”

“人要是想起人来，也是不得了的啊！”柯兰菊借用他的话题说，“你当兵走了以后的那些日子里，我不知道是……咋熬过来的。”

她觉着心里有一股热浪涌起，赶紧掏出手帕来。

“唉！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黑暗中，农世通看她一眼。

柯兰菊不理解这句话，什么叫“没有办法的办法”呢？是指他当兵的事儿，还是指我俩之间的事儿？

她想让农世通说明，但又觉得不合适，因此她没有追问，而是改变了话题。

她说：“你这几十年够苦的了，丹秀如果不是遇到你，她也不会有那么长的阳寿，我真佩服你的意志和毅力。”

柯兰菊提起苏丹秀，使农世通想起了古文浩。

他说：“兰菊呀！你不要佩服我，你应该佩服你自己。你的意志和毅力比我更强。从二十多岁开始，你就顶门立户拉扯三个孩子，这是多么不容易啊！我只不过是克服一些困难，战胜了自己；你不但克服了许多困难战胜了自己，而且还顶住了外来的压力战胜了别人，这一点，你比我受的苦难更多。”

柯兰菊心里又有点发热，好像有什么东西诱导她去接触农世通一下：想去拉他的手，想往他身上靠一下，但她还是残酷地克制住自己。

她说：“唉！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

农世通和柯兰菊手拉手经过西井沿朝学校操场走的时候，不知是谁家的狗“汪汪汪”地叫了几声。

柯兰菊松开了他的手，习惯地将两手分别插在衣兜里；农世通也习惯地将两手背在身后，继续与柯兰菊并肩往前走。

农世通“吭”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明天你回沿河一趟吧！”

柯兰菊说：“现在回去不行，说不定他们都不在家，等以后有时间再说吧！这几天我要抓紧时间把‘土地’搞一下，然后画一张分布图；再将租金预算一下，好让你心中有个数呀！”

“是的，眼看就要收麦了。麦茬一出来，我们就要组织工人整地，大量制作营养土，争取在小暑之前播下第一批草籽儿！”农世通停了一下又说，“你还要根据资料计算出这二百多亩地需要多少营养土？需要多少肥料以及工时等各种数据，这可是一项很艰巨的任务啊！”

柯兰菊看着他脸部的侧面轮廓说：“你放心吧！不会耽误你作计划。我既然来了就不怕吃苦，如果图清闲还到乡下来干啥？”

农世通说：“我们讲的虽然都是真心话，但有很多人不这么认为，他们不理

解我们的作法，说我们是‘自讨苦吃’，是‘想出风头’，是‘另有所图’，等等。”

“这些还是好听的呢！”柯兰菊说，“还有人说得更难听，说我是……”

农世通想听下文，她却不说了。

农世通扭过头来问她：“说你什么坏话了？”

柯兰菊没有立即回答，停了一会儿不以为然地说：“舌头长在人家嘴里，他们爱咋说就咋说，这些我早有思维准备，不在乎。”

既然柯兰菊不愿说出来，他也就不再追问了。其实，农世通心里也不是一点儿数没有。

快走过操场的时候，柯兰菊说：“抽时间我们一起去认一认地块吧，几十年的变化太大了，有些地块不仅地形地貌、地物特征变了，连名称也与从前不同了。”

“对！”农世通很赞成地说，“不看看不行。不熟悉它们的位置，作规划不好搞，今后工作起来也不方便。”

他们俩边走边说，不大一会儿就到了猪场。

四排共四十间新盖起的猪舍，是根据资料要求由农世通亲自设计的：里面配备了自动喷水降温和利用日光能保暖的设施，还备有热水、暖气管道，可以与太阳能热水器匹配使用。

在冬季，室外气温降到零度时，内圈中的温度仍可保持在25摄氏度以上，能较好地解决冬季母猪正常下崽和仔猪正常生长的问题。

他俩刚进入猪场，各圈中的照明灯突然亮了起来，随即就有人与他们打招呼：“你们二位这么晚还到猪场来，是检查俺们的吧？”

“不是。年纪大了，晚上觉少，出来转一转。”农世通说，“听季休武讲，你们几个都是挑选来的，既有很高的警惕性又有防盗经验，将来猪场的安全、保卫工作，就拜托你们这几个精明能干的青年人了啊！”

有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来到他面前说：“农爷，你放一百二十八条心，除非强盗带枪打死我们，否则，他们就别想从这里偷走一根猪毛！”

柯兰菊拍了那小伙一下说：“你农爷的心是不少，不过也没有你说得多呀！”

她的一句话，逗得他们一阵笑。

笑过之后，农世通说：“千万不要夸下海口，敢来这里偷猪的不会是一般蟊贼，你们千万不可麻痹大意哟！再说，我们设立保安班不仅仅是为了防止盗窃，更主要的是要劝说、阻止非工作人员随便进入。从这个角度讲，你们的任务是要严格防止病菌和病毒进入猪场——这可比防盗窃重要得多、艰难得多啊！”

农世通和柯兰菊与保安们边走边说，在猪场里转了一圈后，他俩又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了。

猪场的灯光熄灭了，眼前突然漆黑一片。

柯兰菊有点儿胆怯，下意识地往农世通身边靠了一步，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农世通不好意思拒绝，也不好意思拉紧她，只是转过脸来问：“害怕吗？”

柯兰菊没有直接回答，说是怕看不清路。

从小耳鬓厮磨的两个人手拉着手走了一段，路面比刚才清晰多了，像一条宽宽的灰白色的布带子铺在地上，一直通到小学校的操场上。

柯兰菊轻轻地拉他一下说：“你还记得小时候第一天去上学吗？”

农世通说：“那还能忘得了么。”

是的，他们都记得当时的情景：柯兰菊在中间，右手拉着柯兰亭，左手拉着农世通，两位妈妈在他们后边走。

妈妈边走边嘱咐：你们要好好学习，不要与别的孩子“磨牙”；以后上学、放学，你们仨要同去同回，千万不要分开，啊！

几十年过去了，柯兰菊和农世通都忘不了那一幕。

怎么能忘记呢？这是他们接受启蒙教育的开端，也是迈向社会生活的第一步。

有谁能够想到，五十多年后现在，他俩又手拉着手，去走他们一生中的最后一段“路程”呢？

初夏时节的平原之夜，像是醉人的蜜醇，浓酽酣厚；浓郁的乡村气息带着古朴的韵味，刺激着夜行人头脑中的储存细胞，青年时代的往事像堵不住的泉水，一股一股地往外迸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