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阁 7.8.

7.

初夜戌时，闽南的一个小海港。

风轻浪软，海浪轻轻拍动海岸的沙滩，低缓的海浪声音随着海风一阵阵发散开，飘向海边散落的人家。

夜空中半圆的月亮有点发黄，月光将海面映照出凌凌波光。

一条已经卸载的货船靠了岸。

这条货船没有其他漆着大大福字号的船只那么大吨位，也没有那么气派。所以也没有停泊在石头砌就的气派的大码头。

它停泊在偏离码头几百米的礁石前，货船就系在几块礁石之间的一根木桩上。

货船的桅杆挂上了防风的马灯。一位船家下了船。

船家身穿着灰黑的对襟大褂，腰后面别着一把大刀和一卷画轴，手里提着一盏中秋时节的花灯。花灯没有点亮。

船家的脚步很轻快。

在软软的细沙海滩上面。是一片窄长的木麻黄树林林带，木麻黄树下面有着跟海滩一般细软的沙子，有一条青石板的铺就车马道，穿过木麻黄树林，通向后面的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

木麻黄树林里面有村子里的第一户人家。这是一个杂货店。杂货店只有一个老板。

杂货店老板喜欢光着膀子。四十来岁的年纪。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是睡觉时间。即便他在走动做事，也是眯着眼睛。看起来就跟睡着一样。

杂货店老板跟普天下所有老板还有一样习惯不同。所有的老板都呆在店内。这个杂货店的老板除了添加货物。其余时间全部都在外面的网床上。现在他就光着膀子躺在外面的网床上。

晚间的海风带来了沙沙的海浪声，但是在这一片木麻黄树林里面，船家有感觉到那种异常的安静，好像没有任何声响。

跟往常一样，船家在杂货店的门口停下来，恭恭敬敬地说：“你好，吴老板。”

“你回来了，”杂货店老板说，“这一次给儿子买了什么礼物？”

“是一个走马花灯。”船家说。

“你不用奇怪，因为拿着东西的人走路声音不一样。出门了这么久，回来肯定要带点礼物，”杂货店老板说，你最疼爱的人就是儿子,那么礼物当然就是买给儿子的了。”

“你这一次出远门，走了三十三天，”杂货店老板说。“这么些年，你总共出过四趟远门，这一次时间最长。”

“你的记性一直都非常好。”船家说。心里面有一点隐隐的紧张。

“这一次回来，你的脚步声很轻松。”老板说，“看来你的心情非常快乐。”

船家回答说：“这一趟出去时间太久，很快就可以跟家里人一起吃过饭，真的比过大年还要开心。”

“你是该回去了，现在时间还不晚，回去还能赶得上一起吃个晚饭。”老板说。

“我心里也是这么想。”船家说。

“你搬到这个村子来，已经有十三年零五个月二十一天了。”老板说。

“是。”船家心里面寻思了一下。

“明天有一批洛阳李家的糖人到货，你回去吃过饭，睡上一个好觉，明天可以带儿子来买一个。”

杂货店老板这一段话，作为了他的告别的话语。

“太好了。”船家乐呵呵笑了，“李家糖人在洛阳城也不容易买到，先替犬儿谢过你了，明天再见。”

船家继续沿着车马道前走，脚下步伐节奏跟进来时候一模一样。

离开了这个小小的杂货店几十米，他又听到了海风带来的沙沙声音。这种海浪的声音现在就好像戏院的女旦的戏曲那么好听。他的一颗心才松弛了下来。这一个地方每一次都让他感到隐隐不安。

十几年前第一次看到这个杂货店的时候，船家就清楚。踏进这一片木麻黄树林，就必须要全神贯注摒弃杂念。

船家摸了摸腰间鼓鼓的腰袋，嘴角露出了笑容。里面全部都是一百辆的银票。他笑得很舒坦。心里面却在想：从明天开始，需要开始寻找下一个落脚的地方了。这个地方已经不能再呆下去了。

8.

转过一片低矮的竹林。他看见了几十米外的那棵大榕树。月亮透过榕树枝叶洒下了一地碎碎的月光。婆婆娑娑的榕树就像一位伫立相迎老朋友。

从榕树走过去五六百米就是他的是他的家：一个有十个厢房的院落，他已经隐隐约约看见自己的院子里那根烟通还冒着袅袅的炊烟。

通常他们家晚饭都吃得很晚。这个时间赶到家。恰好还可以跟儿子老婆进行一次亲情浓浓的晚餐。

他的眼光重新回到大榕树下，忽然发觉多了一位佝偻着腰六七十岁的老头子。十几秒前他清楚看过榕树下面甚至连狗猫也没有一只。

有一刻他以为是自己眼花。马上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晚上好”，老头子说，他的语气很和气，就像一位慈祥的长辈对自己的儿孙讲话的那样语气。

“晚上好，”船家答道。心里思忖，这老头子也许就是村里某户人家极少串门的亲戚。一面寻思着，双脚却停了下来。

“真是一个美好的晚上，在这里听着海浪，声音就像画眉鸟唱的歌，”老头子笑呵呵地说，“让人舒服得就想靠着树干困一觉，我刚才心里一直在想：等一会就可以听得到海里面大鱼跳跃出来的声音呢！”

船家已经清楚知道，老头子并不是这里哪家哪户的串门亲戚。

现在已经可以模糊地看到老人的咧开笑着的嘴里面缺了几颗牙齿，佝偻的腰后面，有一节竹竿一样的东西。

露出来的竹竿很细小，如果是武器，应该也不会有多大作用。

船家的心慢慢放松下来。

“你手里提着的花灯应该是陈李记的跑马花灯。一等一的苏绸制作，点亮灯火就可以看到里面的小人儿在打仗。可能是三英战吕布，或者是孙悟空降妖。”老头子说。“我小的时候，做梦都想有这么一盏花灯。很可惜。我没有有钱的爸爸，等我见到这种花灯的时候已经过了三十岁。”

船家说：“是可惜。”

“我猜想你小时候也没有过这种花灯。”老头子说。

“没有。”船家说。他的心里越来越焦躁。

从这场对话开始。他基本上每一句话都只能回应两三个字。他虽然不是一个很健谈的人。但是从来没有这样被动性的使用过这么短的句子对话，而且这么久。

“现在你心里一定很窝火了。”老头子说。

船家咬住了嘴唇。

“一千里水路，你走了三天三夜，除了顺风，你应该没有任何停顿过。”

老头子的声音很慢很柔和，就像在寒冬里火塘旁边悠悠地讲着古老的故事。船家的瞳孔急剧收缩，眼光就像刀锋一般锋利。如果眼光真的能够杀人，他现在的眼光可以杀死十个人。

面对面这么久，小老头终于动了一下：他伸出右手的食指轻轻骚挠了左肩一下。这个动作令船家电光火闪的想起了一个人。

“三天前我们见过。”船家说，“就在周五万的家里。”

小老头说：“好记性。这么好的一身功夫得来真的不是侥幸，有这样过目不忘的本领，配上这样的好手脚。在江湖闯出追命飞鹰这么响亮的名头理所当然。”小老头笑了笑，“我就是那位给周五万提议建造密室铁栏的无名无号的闲人。本来以为坚固无比的铁栏可以救人性命，那知道没有一点点作用。“

船家忽然觉得满身起了鸡皮疙瘩。三天前那位三四十岁的普通汉子跟眼前佝偻的小老头怎么也不会像是同样一个人。

夜晚的海风本来有点暖暖感觉，但是现在船家感觉到一种凉意从骨髓里往全身灌。

“你现在应该在思索着怎么将我挫骨扬灰。”老头子继续微笑着说，“这个念头很有意思，本来我可以让你一直抱着这个念头在天天做梦。到了白天起来看着太阳时候还可以想着这个念头发呆。但是...”

老头子顿了顿。笑容消失了。说“但是你扔了那一把火，二十四条人命，如果我放过了你，阎罗王就会来找我算帐。”

船家说。“你太啰嗦了。”

他听见了一滴血滴落在地面的声音。这一滴血是从他咬破的嘴唇滑落下来。

一只猫慢慢走到榕树后面走过。船家心里忽然想，它也许是他家里的那只喜欢趴在灶头的黑母猫！它喜欢用好奇的眼神观看他的一举一动。

老头子叹了一口气，说“人老啦，是啰嗦了一点，现在你可以先将花灯放好。免得一会踩踏烂了了。你放心。我不会乘人之危。”

船家将的花灯放置在旁边的草地上，一并将背负的画轴摆放到了一起。他的腰挺立起来时候手里忽然多了一把刀。月光下面刀锋闪着寒光。

他心里不是没有通过突袭的念头。但是他没有动。因为他现在根本摸不清对方。他感觉到心里空空洞洞。这样的厮杀在他的一生中从来没有经历过。

“现在可以开始了。”老头子说。

船家忽然问了一句。“我想问你一声，你跟李五万究竟有什么关系？”

老头子说，“我跟他没有关系，只是跟你腰袋里面的银票有点关系。”

“那好!”话未落音。一个箭步冲过去大刀闪电般砍向了小老头。

顷刻之间船家的脚步移动了五次。砍了十八刀。这就是旋风十八刀。

他的刀法全部落空，小老头毫发无伤。依然跟他保持着原来的距离。船家的动作快手脚快。老头子的人闪躲也快。

船家吼了一声，又是连环十八刀砍出去。这一套刀法是他的必胜招式。他在上面浸淫了十几年的功夫。

但是这一次船家的招式仅仅施展了十一式。小老头的手掌不可思议地从刀幕中伸了进来进来，中指和食指并成了剑指，直取胸口。倘若船家继续施展刀法，胸口不可避免要洞开一个血洞。

船家用了全力退了几步。他退得飞快。胸口还是感到到对方的指剑触碰过的疼痛。随着这种疼痛还有震惊。旋风十八砍除了狠，还有快。他自认自己的旋风十八砍已经练到差不多水泼不进的境地。跟前这位年近岁暮的小老头竟然可以丝毫无损的穿透他的刀幕。

他们还是跟开初那样保持着几米的距离。但是他们的位置。已经从树荫下面挪到了几十米外的草地上。

短短时间，他们已经追逐了一段距离。

老头子手一扬。手上多了一根两尺来长烟杆。

船家脑子里忽然想起了江湖上一个传奇一般的名号。惊叫了一声：“三叔公的烟杆。”

小老头动了起来。船家本能的施展旋风十八砍。但是第一招还没有施展完，胸口已经被洞穿了一个洞。

一股鲜血像喷泉那样从胸口喷涌出来。

船家盯着喷涌的血泉，慢慢倒了下来，在月光下面，他的眼睛流露着难以置信和极度的震骇。树后面的黑猫在他倒下瞬间一溜烟跑走，径直向自己的家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