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集 （沉沦）之第四段

（四）

我自从认识了何三他们，我在县城的时候就更多了，也更有安全感，他们那些人依旧恃强凌弱为非作歹，我则尽量避免和他们在一起。

他们是县城一霸，到处惹是生非打群架，有好几次都弄出了大麻烦。后来警署的警察也把我叫去，说我们“十三太保”名头很响，做的事情危害社会，就全部抓了，何三被判了三年，一起进牢房的，还有其他三四个。

我没有受到处分，因为他们做的事情我都没有参与，那时候我将村里镇里的那些小伙伴，带了十来个在县城给建筑公司修房子，他们叫我们为施工队。我们修了好几栋房子，比如烟草大楼是我修的，虽然包工头不是我，我只是个不干活的第二工头。那个工头是薛明的老爸，他接了活儿，就再转手让我组织人去做，我们老家有力气的人不少，只是脑子不够用。而我既会做又有这个脑子，所以我会做那些苦活累活但用不着我亲自动手。

做这种活计比我烧砖烧瓦赚钱容易多了，所以后来我就将我那个烧砖烧瓦的“企业”以三千元的价格卖给了两个四川来的，他们每一年还要付给我一千块钱的租金，因为那块土地是我家的。

我的两个弟弟也不是读书的料，所以他们的文化程度和我一样，他们小学毕业过后也投奔了我，我们三兄弟自此就在一起打拼，命运联系在了一起，再也没有分开过。

我的队伍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后来差不多有好几十号人，我在县城修了一栋又一栋的房子。这时候我意识到我们即便这样努力，也只是给别人打工，而薛明他老爸，就是新时期的地主和资本家。他不干活，但是他坐在家里就有钱，那些钱是我们的血汗找来的。每当结账的时候，他给我们钱，就仿佛是对我们的恩赐一样，这种感觉让我很不好受，他克扣了我不少钱。于是，我在想自己单干，我把这种想法给我两个弟弟和几个铁杆的弟兄说出来的时候，他们被我这种想法吓坏了，因为他们觉得眼下已经可以满足了。他们这几年拼死拼活，也有了一些钱，但是我很清楚，他们没有眼光，他们安于现状。

我独立承包工程的时候，跟着我的只有十来个人，那些我一手一脚带出来的徒弟，他们仍然跟着薛明老爸而不愿意跟着我。我是在和薛明老爸父子俩大吵一架的情况下离开的，我们很快就拿下了一个工程，但是，就是这一次，差点将我打趴下。

我的第一次单干是修一家医院的大楼，当房子修到五层，有一天就从上头掉下来两个。两个都当场摔死，所以我不但没有赚钱，我还把我所有的积蓄全部赔了进去。摔死的有一个家里本来就很凄惨，他已经有三个子女，两个女儿一个小儿子。大的那个女孩子，那时候还在读一年级，只有六七岁，而他，是家里的独苗，上有父母。我为了这件事情感觉很内疚很难过，他家里说让我赔多少我就赔多少，我在这个事情上一点儿都没有计较。

修医院我赔了钱，但是接下来我包了几个建设项目，终于找了些钱。我不只是修房子，我还揽到个水利工程的项目，这个项目我找了不少钱。因为我开始找钱了，所以我原来带出来那些人，就有不少都从薛明他父亲那里跑到我这儿来，当然其中包括薛明本人。

我这个时候开始认识很多人，我指的是政府部门的很多人。早一点的时候，我就认识个副科级的领导都觉得很了不起，我在他们面前很紧张、很自卑、很没有底气。我觉得他们都是些高层次的人物，而我，事事都要求他们，他们的一句话，就可以决定我的事情的成败。

随着和他们接触次数的增多和逐渐加深对他们的了解，我慢慢就克服了这种心理，我认为他们和我是一样的，没什么了不起。那个时候我开始学会送礼，学会请人吃饭，学会和他们打牌、唱歌、跳舞，也就学会了和他们交朋友。

我和他们都是朋友，即便我后来认识到他们当中有好人也有坏人，有贪心的，也有不贪心的。

我时常请他们吃饭，这个不稀奇，但我请人吃饭是动了脑子了的。我请他们吃饭和别人请他们吃饭不大一样，这可是他们自己说的。我请他们吃饭的时候，要多少准备一点礼物，一般都是每人一两条烟加一两瓶酒，档次根据实际情况而定。我作这种安排是考虑到人家也不缺吃少穿，谁会有兴趣耽搁宝贵的时间参加这种酒水干饭的场合，所以咱们得考虑到人家酒足饭饱之后，顺便带一点东西回去有个遮手的东西。事实证明我这样安排是合理的，举凡我请客吃饭，人家都愿意赏光，就是这个道理。

要是客人再重要一点，我们吃了饭就会去歌舞厅夜总会，我们就是在唱歌跳舞的过程中加深彼此的了解的。当然，有些人的爱好还不止这点，有人喜欢邀约打牌，我也会一直奉陪，这方面我的头脑也很清醒。不是说我不能赢他们的钱，我只是要注意少赢一点，同样的，我输的时候，我也尽可能的不多输，输多了其实我也受不了。我和他们打牌不是单纯的消遣，而是一种需要。也有人喜欢年轻漂亮的小妹妹，我也喜欢，所以我就会陪他们一起找小妹妹们喝酒唱歌还有干点别的。

通过这些场合，我认识了不少人，他们要么是“主政一方”的“诸侯”，要么是手中有权的关键人物。我和他们每一个人都玩儿得来，我们就像自家兄弟一样。

那时候每当到了年底，我老家要杀过年猪，别人家一般就杀一头，了不起就杀两头。而我家不一样，我家要杀三四头，然后大摆筵席，热闹好几天。和我有点关系的朋友，我都要请他们，他们也愿意去，其实城里头呆久了心里很烦躁，抽空下下乡也是一种疏解和释放。他们吃饱喝足了，我还要安排每个人都带个三五斤肉回家，这个也是小意思，因为并不是他们吃不起肉，而是这个只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所以我家即使是杀了几头猪，而几天过后，咱们家就只剩下几个猪头，每当这个时候，我家父亲就要骂娘，他曾经指着那几个头颅，然后把我也比作那个东西。

我懂的，我绝不是猪头一样的，相反我觉得我很聪明。我父亲这样说的时候，我都懒得和他争辩，因为从小时候卖米那天开始，我就觉得他虽然是我父亲，然而他就是一个笨蛋。

这种时候其实我的心情也不高兴，我强作欢颜，借酒浇愁，我和他们喝酒可以喝一天。我安慰自己，但愿我这样做是大智若愚而不是外人眼中的冤大头，我知道我要能做点什么事，要多找点钱，我就绝对离不开这些朋友。

果然，改变我命运的第一个人就在这些人中产生了，那是乡镇企业局的一位局长，我是给他们修建职工宿舍的过程中认得他的，我们两个很谈得来，后来就成了朋友。

他给我透露了一个信息，他说在县城不远的地方有个快要倒闭了的水泥厂，是他们管辖下的乡镇企业，他问我想不想承包过来。

对水泥这个行业我不太熟悉，我也没有考虑过发展前景、市场情况这些问题，要说了解的话，我只是用过不少水泥。于是，我并没有对此表现出一丁点的兴趣，因为我觉得我现在的状况就很好。我的队伍越来越壮大，甚至薛明他爸都在我手里接过去工程再做，在咱们县，我好像已经是个人物了，而那时候，我才二十岁。

这位姓张的局长我不便提他的名字，所以我们就叫他张局长吧！那回在他家里，他给我分析了半个晚上的水泥行业前景，他断言将来这一类的企业将有很大的发展前途，因此他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要我承包下来。他还说我就是个干事业的人，其他的人就是要承包他都不愿意考虑，他说这么个企业一定要交到懂经营的人手里，他才放心，他要对这个事情负责。

我被迫接受了，但是我在开会定夺的时候遇到了一片的反对声，几乎没有一个人赞成我这样做。那时候我已经成立了建筑公司，我是董事长兼总经理，我的副手有我的两个弟弟和薛明。

可是我已经答应了张局长，我觉得这个事情我必须坚持，我在会上和他们吵了一天，结果谁也没有说服谁。最后因为分歧太大，就只好形成了这样一种决定，我退出建筑公司，但可以算账走人，而因为资金被占用，所以我一年内还拿不到公司里属于我投入的那些钱。我要去干水泥厂，就只能我一个人去干，要钱也只能是另外想办法。

可是我连基本承包的费用都不够，按照张局长说的，我不但要先期缴纳一定的款项，用于解决那个水泥厂的欠薪及债务，而且我还要为水泥厂的恢复生产准备一大笔钱。没有这些钱，我接手的企业就是片烂垮垮的厂房和生硬的石头山。

我找到张局长，给他讲了这种困难处境，我说我并没有几个钱，我就是卖了房子，也没有多少钱，这件事情因此操作不了。他考虑了很久，最后他提出了解决的办法，既然有他的支持，我狠狠心，就这样干了。

张局长说我可以贷款，他的妹妹就是县里一个银行的行长，他的妹夫则是咱们县的副县长。因此，他可以帮忙促成此事。另外，他还答应投资一点钱，因为他认准了我这个人，所以他说将来发展了，他不当局长了，就到厂里和我一起干。这时候我们说好了，他投资的那部分，就算四分之一的股份。

张局长可是地质大学毕业的大学生，见过世面，懂得的东西多，脑子够用，人也很正派。我给他送过礼，是那种烟酒口袋里还装得有人民币的方式，结果人家根本不要。非但不要，他还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在这样做，就是对他的侮辱。所以现实社会中也有不少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好干部，远不是人们所想象的那样，我坚信这一点。

我是一个人进驻水泥厂的，我到水泥厂就先找到厂长办公室，打扫了一天的卫生，清理了几百斤的垃圾。然后当天晚上，我就在办公室的破沙发上将就睡到天亮。我一晚上几乎都在想怎么恢复生产？怎么解决那些矛盾和杂七杂八的烂事情？我也在考虑下一步应该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如何将工人的积极性激发起来？那两个技术人员如何能让他们留下？我一整晚都在想这些事情。

这两个技术人员是学校毕业的，原来学的东西和这个只有一点点关系，他们的诉求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每个月按时发工资。工人的来源就在周边，他们都是当地的农民，除了欠的工资，还有一个现实问题，那就是农忙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不来，农闲的时候降低工资也愿意来，所以这个问题是我短时间无法解决的问题。

我将那些还稍微有一点积极性的老工人找来，和他们吃住在厂里，只用了不到一个月，我们就恢复了生产。接着果然遇到农忙，结果我的工人几乎全部都走了，他们回家忙活了近一个月，才陆陆续续回到厂里。而正是这段时间，我们县的某个宾馆在催工期，我是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这个项目的水泥业务弄到手的，结果却发生了这种情况。

我被这件事情弄得焦头烂额，我不得不想尽一切办法来挽救这件事情。后来我在被迫无奈的情况下，就只好垫资从别的水泥厂购买水泥，然后贴运费运到工地上，我这样做人们都看不懂，说我很傻。其实我心里清楚，我就即便是傻，也要讲诚信、守信誉，如果我不能做到这一点，别人就不再信赖我，我就不能在社会中立足。

你会问我，那么别的水泥厂就不会遇到农忙了吗？我给你说，这种情况是一样的，只是他们在放假以前，一方面加班加点生产，另一方面有意留一点存货以备不时之需。所以他们能解决这个问题，即便这样，也难保要有几天供不了货。

我的水泥厂第一年投产五个月，这年就过去了，年底算了算，还好，虽然账上还是赤字，却填平了好大一部分。最为关键的，一是生产恢复正常，二是收拢了人心。

第二年我时来运转，除了贷款陆续到位，我们厂昼夜不停开工生产，每一包水泥都卖了出去，甚至有好多存放期没有到的，也被一抢而空。这一年房产市场开始红火了，县城修了不少房子，所以我的水泥厂越来越红火。张局长说，要加大投入另行选址建新厂，老厂也要升级技改，并且配方也要再作调整。我听了他的建议，我们一起运作了这几件事情，这一年，我找了大钱。

我的新厂是接下来的一年投入生产的，我又贷了款，上千万的贷款。另外的钱，我是通过职工融资解决的，我的职工这时候都完全信任我了，所以要他们拿钱出来，我是深思熟虑了的。我的两个厂生产能力加起来有十万吨，后来更是达到了二十万吨，生产能力占了咱们县的七成。以至于后来供不应求的时候，我回顾前头做的事情，我就非常佩服张局长的眼光。

不过他毕竟很厉害，他给我说，咱们县里面有一大块地，有两百亩，县里准备“招拍挂”，他要我准备资金，务必将这块地拿下，然后回过头来再搞一搞房地产开发。

我是在犹豫不定的情况下操作这个事情的，我找到原来那帮兄弟，说了我的想法。他们对我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我们就这个事情很快就达成一致意见。我又回到了建筑公司，担任董事长和总经理，我重新注资，将公司的股权进行了明确和分配，我们提升了公司资质，公司也改名，叫做“建华房地产开发有限责任公司”。股份我占了五成五，薛明一成，我两个兄弟各一成，张局长也加入进来，也占了一成，他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当局长了。另外一点股份，是个秘密，这个我不说，永远也不会说，我取得这块土地，这个是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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